他不由地想起无数个在沙场上的夜晚,天地间什么也没有,就只有一轮月亮。 而就是这轮月亮,为他照亮地上的图纸,给他指示着行军的方向。 月亮是摘不下来的。 但怀里的人他现在可以抱紧。 唇角微抬,江亦川带着人越窗而出,步伐稳健,一路都没有将她惊醒。 东院里一片凉爽,化下去的水被清理走,铜鼎里又放上了新的碎冰。 宁朝阳很想舒一口气,但她又不想被这人发现,就只能佯装翻身,将脸埋在臂弯里。 身边这人抬了手来,像是想拥着她一起睡,但只一瞬,他好像又顾忌起了什么,手指一节一节地曲回去,克制地躺在了离她一尺远的地方。
第102章 侯爷的症状 凉气怡人,朝阳睡了个好觉。 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人了,她兀自打了个呵欠,倚在枕上发了会儿呆,才漫不经心地收拾起身,更衣上朝。 朝堂上的定北侯依旧很讨厌,打压下卢英之后,他顺利地将庞佑给扶上了尚书之位。 为感念定北侯的恩德,庞佑上位的第一天就批下了中宫扩修宫殿之事。 荣王一派弹冠相庆,好不畅快,淮乐殿下却是神不守舍,下朝的时候还差点摔着。 “殿下。”宁朝阳扶住她,神情略有自责。 淮乐回神,拍了拍她的手:“不必往心里去。” 都这样了还不往心里去?朝阳沉默。 淮乐轻叹,将她拉到自己的凤车上:“本宫不是在为工部之事烦忧,定北侯推举之人的确是堪用的,就算与他们亲近,也未必就不愿替本宫办事。” “那殿下方才?” “本宫近来总梦见一个故人。”她垂眼,“奇怪的是,现实分明是他负我,在梦里他却问我为何负他。” 许是终于给人扫了墓的缘故,她开始总想起一些往事的细节,比如萧北望死后,北漠郡主不知所踪,再比如她去徐州时,扬言要她做妾的萧北望,竟然毫无防备地对她敞开了臂膀。 她原本是不可能那么轻易就将他绑回来的。 临近上京之时,看守萧北望的人甚至已经被下了迷药昏倒在门外,但她冲进房间,那人却还好好地坐在椅子上,甚至问她为什么跑得这么急。 但要说误会…… 淮乐抿唇。 她当时直接问过他,为一个女子谋反,值得吗? 他答的是值得。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眼下是什么局面,他只是落在了她手里,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 淮乐觉得自己未必是放不下他,她只是放不下曾经那个为爱不顾一切、傻得可怜的自己。 “朝阳。”她道,“你一定不要耽于情爱。” 先前听这话,宁朝阳还觉得问心有愧,但眼下再听,她却是分外笃定:“殿下放心,我不会。” 比起她,定北侯的症状看起来要严重得多。 夏日炎炎,知了聒噪,整个大地都被晒得发白。 江亦川捏着折扇,状似无意地扇着冰块,却恰好将凉风都送到了她怀里。 宁朝阳漠然地坐着,手里文卷翻页,恍若未察。 他频频看她,右手时而落笔,时而停顿。 半个时辰之后,他将一页画纸放在了她眼前:“如何?” 长卷舒展,美人娉婷,看得出来下了功夫。 但宁朝阳只瞥了一眼就敷衍地道:“甚好。” 多一个字也不夸。 满心欢喜冷却了一半,江亦川抿唇:“今日朝堂之上,定北侯并未与大人起争执吧。” 是没有,甚至还难得地替卢英说了几句话,才让他没被贬去雷州。 但是。 宁朝阳慵懒地掀起眼皮看他:“要我与你谢恩?” “没有。”垮下双肩,他收拢画纸,沮丧地坐回了远处的椅子里。 身影看起来有点委屈。 她想了想,放下书卷拍了拍榻沿。 江亦川原是有些恼的,但一见她在唤他,身体竟还是不受控制地就凑了过去。 意识到自己比旁边窗台上的狸奴还听话,他有些哀怨地抬眼看着眼前的人。 ——都这样了,你连两分怜惜都要吝啬于我? 宁朝阳清楚地从他的脸上读出了这句话。 撑脸低笑,她将他散落的发丝拢了起来:“乖,大人有些忙。” 同在一个朝廷,他都没说忙,她到底在忙什么! 鼓了鼓脸颊,他凑上脑袋去看她手里的东西。 不看还好,一看就看见了沈晏明的字迹。 江亦川的脸刷地就沉了。 “做什么?”朝阳好笑地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我与他没什么?” “大人对他是没什么。”他沉声道,“但此人的心思分明不清白。” “我这是公事。” “什么公事非得他来说?” 宁朝阳抬眼,似笑非笑地道:“徐统领中毒之事,他是诊脉的御医,自然要与我说清楚情况。” 面前这人不但不觉得心虚,反而更愤怒了:“大人不还怀疑我……怀疑定北侯是凶手吗,那问定北侯不比问他强?” 唏嘘摇头,她道:“你是不知道,定北侯那个人,脾气差,又总是拒人千里,可不是什么好打交道的人。” “……” 江亦川起身,骤然贴近她的脸。 宁朝阳瞳孔微缩,身子却没动,翘腿坐在高椅上,腰肢微微后仰。 他伸手扶住了她的腰身,委屈地闷声道:“他没有。” 军中的定北侯脾气很好,是出了名的待人和善,也就这次回京与她误会连连,才会一直失控。 面前这人表情是了然的,但眼神分明就是不信。 江亦川很难受,他松开她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想了想,招来陆安一顿吩咐。 于是,原本已经被淮乐殿下压下去了的徐统领被害一事,突然ᴶˢᴳᴮᴮ就有风声传进了圣人的耳朵里。 太后寿庆已过,圣人毫无顾忌地就让刑部严查。 有圣人的旨意,云晋远不得不亲自去了一趟大牢,与部分人证对质。 但结果出乎宁朝阳的意料,牢里传话的小厮说当晚看见的人不是云晋远,声音没那么苍老。 宁朝阳脑子里有根弦突然就响了一声。 她面上不动声色,背地里却让宋蕊搬来了百官简要,逐一圈想。 右手虎口上的刀疤这么明显的特征,就像只有徐州才有的千尾草一样,若能落实罪名,那便的确是铁证,可若一旦有一处合不上逻辑,那这所有的事就都有可能是骗局。 江亦川没有察觉到她的动静,他以为她只排除了云晋远的嫌疑就要作罢,不由地有些着急。 “花明山上风景甚好。”他低声道,“大人可愿与我一起去看看?” 朝阳故作不在意地别开头:“没兴趣。” 他抿唇:“不耽误多少工夫,去去就回。” “累得很,不想动。” “我背你。” “又没什么看头。”她懒洋洋地道。 江亦川真急了,几乎都快把目的摊牌,但他还是忍了忍,耐着性子与她哄道:“有很好看的山花,我采回来给你做花囊可好?”
第103章 碎片拼凑真相 宁朝阳从书卷里抬头,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问:“是绣出来的那种花囊?” 江亦川额角都跳了跳。 他一个大男人,绣什么花囊!拿个袋子给她装一装不就好了! 但是,迎上她“不是绣的有什么稀罕”的目光,江亦川沉默片刻,还是艰涩地道:“是,是吧。” 宁朝阳这才满意地勾唇,放下书卷道:“我让许叔去准备马车。” “好。”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江亦川总觉得宁大人今日好像格外娇气。 往常坐车去花明村,也不见她吭声说什么,今日快走到的时候,她却不高兴地说:“路真陡,骨头架子都要散了。” 别人跟他这么说,他一定想也不想就把人扔下车。 但这人说着,眼尾微微耷拉,眼眸里半含水色,手还轻轻锤了捶自己的腿。 他无奈抿唇,还是自己下车,站在车辕旁边背朝着她,双手微微后伸。 宁朝阳毫不客气地就压了上去。 山风凉爽,吹得他雪白的衣袍与她绯色的长裙拂作一处,她故意压在他身上晃悠,他却没嫌她重,只抬眼道:“花都落尽了。” 原本繁繁灼灼的桃林,如今已经变成了青绿的叶片,树叶掩映间还挂了不少的果实。 朝阳嘴里说着春花夏叶理之自然,眼睛却忍不住往前头那片空地上多看了两眼。 当初这里站着的人,清清瘦瘦的,被人一撞就侧过身来,衣袍都跟着泛起涟漪。 可如今这人稳稳当当地背着她,分明是双臂有力,下盘极稳。 她不由地眯眼,而后又抓着他的肩狠狠晃了晃。 江亦川好笑地摇头,配合地脚下踉跄了半步:“大人想自己下来走?” “不。”她哼道,“有人先前自己说的,要背我上去。” “好。”他当真应下,踩着石阶一步步地往上。 宁朝阳知道他想去哪里,那地方即使是晴天路也不好走,更别说身上还背一个人。但他没有反悔也没有停下,只低声道:“抓紧些。” 山路崎岖,他背上逐渐有了热气,她倚着他,隔着两层衣料都能感觉到他背上紧绷的筋肉。 半个多时辰后,他将她放在了一处坟冢前。 宁朝阳故作不知:“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他呼吸有些沉,缓了片刻之后才轻声道:“前些日子我有缘遇见了沈大学士。” 她轻哼:“沈裕安,先前不是还有人拿他来吓唬我?” “因为据我当时所知的东西来看,大人的确有诬陷萧将军之嫌。”他垂眼,“但沈裕安说,是萧将军先将一个北漠郡主带回上京,不肯舍弃,所以才有了后头的忤逆之举。” 北漠郡主? 朝阳听得一愣,脑海里七零八碎的消息突然就开始飞卷拼凑。 当时她为其写罪状,的确是因为揣摩了圣人的心思,但萧北望此人横行上京、欺压良民、侵占田庄,短短一月身上就担了二十多条无辜人命——这些也都是不争的事实。 她以为圣人是想杀鸡儆猴,才拿他来给武将们立规矩。但这怎么又冒出个北漠郡主来? “沈裕安之言听起来很是合乎情理,但是这一点我觉得不对。”他道,“因为萧北望也是花明村的人。” 与胡山一样,萧北望的祖祖辈辈也都是死在战场上的,胡山心有国恨,萧北望自然也有。 他也许会看上一个普通农女,也许会爱慕同行的女将军,但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沉迷于一个北漠郡主,甚至还为她与朝廷对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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