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需要狩猎者的耐心罢了。 回鹘坐席上,至高位上的大可汗因病未亲临,面对空着的高座,众贵族窃窃私语不断,目光时不时落在独坐于次座上的宰相希乌身上。 希乌今日身着一袭开襟碧青色袍服,矜贵逼人。他独自坐于席间,眉目寡淡,清雅的素白袖边一敛,露出一双清瘦的手,将一捧幽香四溢的团茶拨碎,极具耐心地碾磨,点汤。骨节分明的手腕绕转着翠绿的茶汤,看着茶沫四起,沸水烟气升腾,云雾般缭绕在眼前。 大唐公主赠下的团茶,果然是好茶。 他撩起眼皮,目光穿云破雾,落在对面的大唐可敦席上。他这个座位,正好与可敦席面对面,很难不注意。 可敦一袭红衣,面上浓妆熠熠,明艳端方。她身后的白衣侍女,明眸流转,尤其垂头时,那一截玉颈,如坠初雪,白得耀人睛目。 “大唐的公主可真是美丽,若是大人今后坐上了汗位,公主便是我们大人的了。”他身后的胡人亲侍不由赞叹,小声道。 希乌对着热气腾腾的茶碗轻轻吹了一口气,浅浅抿了一口茶汤,淡淡道: “那位不是公主。”他的面容在水雾中模糊,顿了顿道,“她身后那位才是。” “这……”胡人亲侍一愣,左右看了半晌,挠头道,“汉人女子都长得差不多,我也分不清,两位都好看。” 希乌不动声色,将茶碗置于案上,敛下眸光。 他分得清。 只因为那位白衣侍女,与前任可敦长得有几分相似。尤其那双如画眉眼,似是同一只笔下所描。 他不会错认。 他亦记得是何时开始留意到这个女子。 在当年大可汗的夜宴上,她尚且是女奴的她静坐在玄王身后,也是这么一袭白衣。他看着她投怀送抱,对玄王暧昧侍酒。由是他故意在大可汗面前引战,要她献舞。 她舞了一回剑,惊艳全场。 然后便是玄王从肃州归来,鹿茸大会后他奉可敦命去玄王帐中探病,再度见二人在榻上交缠,活色生香。 再后来,便是可敦授命要他暗中保护于她,他才渐渐发现端倪。 河漠部时,那柄本是偷袭刺向玄王的暗刀,被她以身挡住,若不是他的人心中有数眼疾手快,就差点要了她的命。 上一回见她,便是玄王大婚,她成了他的新娘,却一手血染了整片玄营。他震惊之余,不由对她侧目。 当夜,他和他的亲兵就在营后看着这一场屠戮,最后望着她向凉州方向逃去,他独立良久,没有追上去。 不成想,再见之时,她重蹈覆辙,又要走她姐的老路,成为回鹘可敦。 姐妹双姝,皆是不同凡响。斯人已去,又来一个,前仆后继。 希乌不由摇了摇头,又饮了一口茶。茶碗见底了,浓厚茶香中萦绕着一丝经久的苦涩。 唿哨一响,狩猎开场。一时间,马蹄声震踏如雷,碾过丛林密草,掀起烟尘滚滚,林中猎物惊动,闻声四散逃逸,岂知早已落入狩猎者的眼中。 “大人,今日玄王殿下也下场行猎了。”一个胡人随侍来到希乌跟前,在他耳边轻声禀道。 何时见过倨傲的玄王亲下场捕猎。往年,骑射功夫皆是一骑绝尘的草原悍将,在战场杀惯了活人的,一向不屑于如此小打小闹的捕猎。今日是怎地起念了? 希乌不由眯起眼,朝远处望去。 一眼看见乌泱泱一群鲜衣怒马的贵族少年中。策马在最前的那道黑色身影,扬鞭如电闪,已将身后的大部队甩开几丈距离。马上之人,玄袍猎猎,墨发飞扬,已张弓搭箭,瞄准了逃窜往密林处的猎物。 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狼。 体型不大不小,柔软如云缎的皮毛用来做女子的氅衣最为合适不过。 玄王身姿萧飒,马鬃激扬,向飞奔的猎物追去,渐渐没入了密林中不见踪迹。 希乌低低轻笑一声,转眼再朝对面望去。 可敦席上的白衣侍女亦已不见身影。 他的猎物,也已入彀。 *** 密林中,枝繁叶茂,不见天日。 长风徒步在林间疾行,背着长弓和箭囊,手中拎着一只捆住四肢的雪狼。 追击这只狡猾的雪狼之时,多花了些时辰。古怪的是,他的坐骑没由来地断了铁蹄,跑不快了。他只能下马奔走,免不了多费了些工夫,才将那只猎物捕获。 所幸雪狼到手,皮毛完整无损,大功告成。 他瞥了一眼通体雪白,毫无瑕疵的雪狼皮,微微扬起唇角。 想象着她收到雪白氅衣时的表情。 该是欢喜,还是得意,或是娇怯? 他忍不住回味着,方才那个还在高台上等着他狩猎归来的白衣女子。 泠然如高山月,娇美若掌中花。 当时一出场,多少赤-裸裸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未曾觉得,身为看客之一的他早就察觉到了。 只不过静坐幕后,伊人冰肌玉骨,风姿绰约,清冷动人。一颦一笑,已令全场朱颜尽数黯然失色。 哪怕心底抑制不住占有她的渴望,白日里,他与所有人一样,只能看着。 之后,回鹘王庭的诸位大臣依次向大唐远道而来的和亲公主献礼。他跟在人群后面,最后一个走过去。在他的示意下,葛萨替他上前,送上一对鹿茸。 她身为“公主侍女”款步而来,双手接过鹿茸,代替“大唐公主”将他们的献礼收下。其间,她目不斜视,未有一寸眸光落在他身上,仿佛在刻意避开他毫无忌惮的眼。 公主的回礼是几匹骏马和一座镶金的马鞍。 她捧着马鞍,递到他面前,视线只与他交错了一瞬,便低下螓首。 透过额间的碎发,可以看到她垂落的眼睫还在微颤,连带着扫下的阴翳亦在幽幽浮动。 未等葛萨上前,他便已亲手接过了马鞍,故意在鞍座底下轻轻抚了一下她的手背,捏了捏她柔软的指腹。 她虽面不改色,被他摁住的小手却像受惊的小鹿一般瑟缩回去,几乎是脱手一般将马鞍放在他臂上重重一砸,逃也似得快步回去。 全然不像那个夜间与他肆意纵情的巫山神女。 他心下轻笑,饶过了她,将马鞍交给了葛萨后,回眸深深望了一眼已端坐在上的她,再大步离去。 长风仰头,望了望被密林遮蔽的天日。 天就快要黑了。入夜了,她就属于他了。 他脚步不停,飞快走出了密林。 远远望向高台的时候,他蹙起了眉。大唐席位上,只见仍在席上的可敦衣衫红艳,却不见了刚才还在她身后坐着的那个白衣女子。 又跑去哪里了? 他举目四望,却见葛萨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低声禀道: “殿下,你可算回来了。她,她去了王帐一直没回来……” 长风的笑意凝在了面上。 他自然知道葛萨说的“她”是谁。 她跑去哪儿他都不会太过担心,因为王庭内外,都是他的兵。 只唯独,王帐是个例外。
第83章 报仇 清河静待秋猎开场后,下场众人已尽数入林围追猎物。她眼见着,确保那个人已入密林狩猎。 她深知,他的心不在普通的小猎物上。他此次要猎的,是草原上最是狡猾难捉的雪狼, 就算以他精湛的骑射之术,少说也得一个时辰。 所以,她有充足的时间。 清河対台上假扮她的香芝轻声交代了几句。在满场呼喝叫好声中,她静悄悄地退场,转而回去王庭。 今日,她是算准了时机的。她要杀一个想杀很久了的人。 王帐外头的牙兵零散地聚在一侧闲聊,漠不关心一般地看着白衣女子走近。 清河微微欠身,低声向他们禀道: “大可汗方才召见可敦,我是可敦身边的侍女, 可敦身子不适, 我替她前来问大可汗好。” 牙兵上下扫了一眼,随意挥手地放她入帐。 清河轻舒一口气。她没想到那么顺利, 竟也没有搜查她的身。 她垂头轻声步入帐中。 榻上的男人鼾鸣阵阵, 似在休憩。 清河从袖口中取出早已备好的烈酒, 酒中已掺杂了无色无味的毒粉, 中毒后的人不会即刻暴毙, 只会慢慢死去,死后哪怕是华佗在世, 都查不出死因。 她心中有憾,觉得如此轻松的死法算是便宜他了。可是为了脱身且不累及他人,这已经是最后的上上策。 待她一步步靠近床榻, 心间砰砰直跳。 瞬时,如雷的鼾声骤然停滞, 她的脚步亦滞在榻前,不敢再动。 掖擎忽然睁眼,望见了立在榻前的女子,猛然起身厉声道: “你是何人?” 清河紧紧攥着手中的酒瓶,屈膝行礼道: “奴婢是可敦身边的侍女,特来问大可汗安好。为可敦敬献她亲酿的好酒。” “可敦?”掖擎浑浊的眼珠子一怔,进而迸射出小簇火苗来,喃喃道,“可是宴海?” 很快,他又摇摇头,语带惋惜,自行否定道: “不会是她,她都死了好久了。” 掖擎接过了她躬身递上的酒瓶,只觉喉中干涩,正要直饮,眸光倏然一转,落在眼前白衣女子低垂的面上。 他握着酒瓶的手缓缓垂落。 清河眉心直跳,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一阵急促的喘息声,带着几分颤抖的音色: “你……你抬起头来!” 掖擎声音不大,骤然响起却十分骇人。 清河心下一惊,咬了咬腮,一手开始摸索着腰后的匕首防身。她飞速镇定下来,缓缓抬起头,与榻上惊愕万分的男人対视。 掖擎睁大双眼,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像是要凸出来一般,浑身将死的腐朽之气仿佛被这一震遽然消散。他死死盯着她的面,颤声道: “你,你过来,再靠近些。” 清河不明就里。 自来到回鹘王庭,她从未离掖擎可汗如此之近。可她分明能感到他身上并无杀意,似是只是在确认一般引她上前。 她看到他手中紧握的酒瓶,还有颤颤巍巍的双手,以及青灰色的额鬓沁出汗渍。她硬着头皮往前一步,来到他身前。 掖擎身体似是凝固了一般,满是褶痕的面上不断抽搐着。 他缓缓抬起粗糙的手指,满脸的不可置信,又惊又喜道: “你是长安来的?你可认识一名叫做珺君的女子?”他未等她回答,本是病恹恹的人突然直起身来,朝她凑近,紧紧扶住她的肩,一字一字道: “她是你什么人?她在哪里?” 清河重重一怔,脑中一片空白,不由自主问道: “你是如何知晓我阿娘闺名?” “珺君是你阿娘?你是她女儿?”掖擎手一滞,突然后仰跌坐在榻上,像是一头困兽出了笼子一般吼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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