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着她大笑道: “这么多年,竟真让我等到了你。” 他抽动的嘴角凝着一丝阴阴的笑意,道: “你不是可敦的侍女,你就是我的可敦。是不是?!” 清河见被他戳破,大惊失色,却他狠狠拽住了手腕。 “像,可真是像。你像极了她……”掖擎抬起一只手指,仔仔细细审视着她发白的面容,浑浊的呼吸扑在她鼻尖,清河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似是想到了什么,掖擎皱起了眉,连呼吸都滞住了一般问得小心翼翼: “你阿娘,她在宫里还好吗?” “她死了。”清河克制心底的恐惧,平静地说道。 “什么?死了……”掖擎怔忪间,声音低落下来,自语道,“竟死了么。” 他好像又化作了一座石像,只是干裂的嘴唇不断地喃喃着什么。 未几,掖擎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猛地摇晃着她的肩,厉声问道: “她死前离开那座皇宫没有?” 清河淡淡摇头,苍茫目色死死盯着他,一字一字回道: “没有。回鹘铁骑入城,阿娘身为圣上妃嫔,为免受辱,自尽于宫门前,至死没能离开皇宫。” 掖擎满目错愕,攀着她肩头的手松开,垂落下来,重重地朝榻前锤了一拳又一拳,恨恨道: “我知道的,她没等到我,她早已死了。当年我都打到了长安皇城宫门下,终究还是来晚一步。” 说着说着,大滴大滴的眼泪从他昏黄的眼中坠下。 他时而大笑又大嚎,时而亢奋不已时而又失魂落魄起来,只是口中一直念叨着一句莫名其妙的诗句: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啊……” 见场面完全脱离了她的掌控,清河有些惧怕,往帐门外跑去。 只一个转身,手腕已被掖擎死死握住,他头发蓬乱,老泪纵横,语调甚至带着一丝祈求,対他道: “宴海走了,你来的正好。你叫什么名字?你做我的可敦,我欠珺君的,我都补偿给你好不好?” 清河面色阴沉,目中似有寒冰碎裂,冷冷道: “你怎配提她们俩的名字,都是你,害死了她们……都是你!” 掖擎恍若未闻,直直地看着她的脸,甚至还想上前抚摸她的面颊。她想要挣脱束缚,却被巨大的力道反噬,一下子摔在地上。 清河双手撑在毡毯上,一步一步往后退。掖擎站直了身,在地上投下的巨大阴影跟着一步步逼近,直到将她娇小的身躯完全团团包围。 她闭上了眼。 *** 片刻后,王帐前列满了黑压压的玄军,训练有素地将整个毡帐围了起来。 长风面色沉峻,一把掀开王帐帐门之时,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大片新鲜的血迹,仿佛上一刻才刚刚溅洒在泛黄的毡毯上。 他心下一颤,攥紧了拳头,一步一步朝内走去。眼前的一幕,令他凝结在胸口的血气猛然上涌。 泼墨般的血滴溅满她一身轻薄的白衫,肩臂处的布料已被撕裂,露出一角白净的雪肩。她蜷缩在一个逼仄的角落里,双手死死执着那把匕首,银雕的柄上已是血痕斑斑,刀尖朝着一个黢黑的宽大背影。 听到有人来了。那个背影缓缓回身。迟滞地,钝重地。 掖擎正捂着血花四溢的脖颈,狂涌不断的血流从他粗壮的十指指缝间流下,将他皱起的襟口染成赤色。 他面上流露的惊恐之色并不比那地上的女子少。 长风毫不犹豫地,一脚将挡在前面的掖擎踹翻在地,俯身地上哆嗦的女子揽腰扶起。 女子扑通一声飞入他的怀抱,拽紧了他的双臂,她热泪涟涟,浸没了他的衣襟,可以感到胸口间的一片温湿。 他还来不及抚慰,就听到地上的掖擎张口说了些什么。 “儿啊,炎儿啊!她要杀我……”垂死的掖擎咧开干涩的嘴,笑得极尽诡异,“真相,真相……” 他吐出最后几个字,双目死死睁着,头一歪,不动了。 接着,怀里的女子力竭一般瘫倒在他怀中。 长风替她将带血的匕首收回鞘中,恐她颤抖的手指被锋利的刀尖割破,一面拭去她滚滚而下的眼泪,一面问了一句: “你怎么会来王帐?” 她失力般将双手搭在他前胸,低低道: “大可汗召可敦来帐中,我怕他対香芝不利,就自己来了。不成想,他竟然……” 长风微微颔首,垂落的目光落在她左手手腕上发青的红痕,他捞起她的手,目露心疼,责怪道: “为何如此莽撞,你本可以等我回来,或者叫我的人随你一起来的。” 她用手抹着眼泪,面颊沾得满是血迹,倔强地抿着唇未有回答,只是在他怀中低声抽泣着。 长风松开了她,缓步走到掖擎跟前,俯身探了探他的鼻息,摇头道: “他死了。弑君之罪,现下难以收场。你先回去,我来处理。”见她拽着自己不肯放手,他无奈地轻抚她额头,那里已被被冷汗浸覆而一片冰凉。他宽慰她道: “别怕。有我在,不会让你有事的。” 谁知,她却哭得更凶了。紧紧环着他的腰不肯撒手。 “殿下!”门外传来葛萨的声音。他已依令带来一整队玄军,将整个牙帐都团团包围,封锁起来。 他只得将她紧扣在他后腰的手掰开,脱开她的束缚,将外衣解下,盖在她身上,掩住了她裂了一大道口子的血衣,道: “事不宜迟,你先回去安顿清洗。切忌対任何人说起此事。” 她点头,缠在他掌中的手指渐渐分离,恋恋不舍地回头走出了帐子。 待人走后,长风面色凝重起来,在帐中踱着步子,环顾四周,脚步最后落在一个不起眼的酒瓶身上。他俯身捞起酒瓶,打开瓶口,闻了一闻。 酒香四溢,是好酒。 可横死在地的掖擎身上却毫无酒气。他一口没喝。 长风覆手在背,缓步走出帐子,向几个被玄军制住的牙兵问道: “是谁召她入王帐的?” “是大可汗……”牙兵齐声道。 长风漫不经心抽出腰际的陌刀,在浑身颤抖,扭作一团的牙兵身上比了比。 牙兵浑身一瘫,跪拜道: “玄王殿下饶命!她说大可汗召她来的……” “那大可汗召人的随侍呢?” “我们也不知道啊,大可汗的随侍都是希乌大人安排的。” 长风浓眉紧锁,沉吟片刻,対葛萨道: “大可汗暴毙而亡,派重兵把守王庭,无我令,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再召朱丹王和药罗王前来奔丧。” “那殿下,可汗之位……”葛萨心中焦急。他虽不敢抬头看主子阴沉不定的面色,但是垂首低声问道。 如今他们玄军占得了如此先机,可汗之位唾手可得。 “可汗之位,就先悬着。是个诱饵,诱出幕后之人。”长风眯起眼,遥望渐渐下沉的天际线,诸般滋味涌上心头。 掖擎死的这个时机,未免也太凑巧了些。 他侧身一望,看到了他骑过来的那匹马,正悠闲地啃食着草甸。他不由回头问道: “我今日骑入猎场的马匹,是哪里来的?” 葛萨回忆了片刻,如实道: “今日这匹马是大唐马,前几日送可敦派人来送给殿下的。自殿下坐骑那日坠崖后,殿下亦无瑕指定座驾。” “可敦一来,近日给王庭诸位都送了礼的。赠宰相希乌十捧团茶,赠玄王殿下十匹骏马。可敦心细,知我爱饮茶,还送了我一份上好蚕丝玛瑙的茶具……哎,殿下,你去哪儿?” 葛萨不解地望着主子渐行渐远的凝重背影,又望了望王帐前的烂摊子,大叹了一口气。 *** 可敦侍女帐中。 清河浑身浸没在浴盆中,热气腾腾的沸水将她白腻的肌肤染成浅浅的桃花色,上升的水汽氤氲了她苍白的面容。 虽然出了些意外,但她终于亲手杀了掖擎,替阿娘和长姐报了仇。 这一日终于到来的时候,她此时却并未因此感到畅快多少。 吊着的心迟迟没有落下,她仍想知道,除掉了掖擎,她还能在他身边坚持多久。陈年旧事,仿佛脖颈上悬着一把将落未落的利刃,令她如受凌迟。 她摊开了鲜血淋漓的手掌。她搓到手心通红,可还是怎么都洗不干净似的泛着血色。 血渍陷入掌纹之中,像是一条殷红的血线,将她的心慢慢勒紧了。浸在水中良久,那道细细的红线迟迟未有消散。 她心跳得仍是很快。 今日在王帐的局面,可谓是惊心动魄。掖擎疯疯癫癫,対她又哭又笑,始终没有喝下她备下的毒酒。 而长风,竟然比她预想得更快回来,直接找上了王帐。 听到他步入帐中的那一刻,她又惊又喜,更加心惊胆战,但却也无比清醒。 她在最短的时刻内做了最快的决定。 她方才已毫不犹豫地趁掖擎不备,刺入他的咽喉,然后又撕破了肩头的衣料。 看到他面色铁青地将掖擎踹倒,她就知计划成功了一半。 她等着他将自己扶起,然后硬是逼着自己迅速地流下了泪水,抱紧了他不让他回头听掖擎的胡言乱语。 水雾袅袅中,她抬起浸在水中的手腕,目光掠过那道乌青的印痕,在水渍浸润中显得浅浅的。她当时故意落在他胸前,让他看到,引他怜惜。 可他真的心疼起来,她却觉心痛无比。 为什么,又到了要算计的地步。 她心下深知,以他的心思,他不出多时,就能看穿她的小把戏。她笃定,他就是会护着她,不问缘由地相信她。 可她又能挥霍这份信任到几时? 万念盘桓于心,她渐渐闭气沉入水中,几缕乌发悠悠飘散在水面,有如蔓蔓水草,绵延不绝。 溺水的窒息感将她数不尽的思绪淹没,让她沉沉的脑海暂时放空。她似乎终于得到一丝喘息的机会。 她好像就化为一缕水草,随波逐流,不必回念过去,不必再想未来。身子因虚浮着而轻飘飘的,身间轻松起来,她的意识一点一点沉入水底。 恍惚间,好像回到了那一日。 熊熊烈火如落照余晖,映得长安的天际一片赤红。 宫墙内喊杀声震天撼地,奔马铁骑绕城,如惊雷如疾风。 熊熊烈火烧得九重宫阙尽成断壁残垣。 “清河,逃出宫去。”阿娘含泪朝她轻声呢喃着,就像幼时抱着她哼着小曲儿一般,“逃出去。不要像阿娘这样,被困在这里一生……” 汩汩流出的鲜血将阿娘的胸口晕染成一朵灿若朝霞的红梅。阿娘凝着笑意,眸光涌动,温柔地推着她走。 火苗扑过来,她只能走。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66 首页 上一页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