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缓抬头,坦然与神色阴郁的男人对视,坚定道: “是。” “这是为何?”男人黑沉冰冷的目光中掠过一丝惊异。 “掖擎是我非杀不可的。”她一字一句道,“他当年入长安屠戮皇城,害我母妃自尽,又害死了我的长姐宴海。你说,这血海深仇我不该报么?” 闻言,他皱起了眉,神情松动下来。 他欺身坐在榻沿,靠近她,低声问道: “你为何不事先与我商量,偏要自作主张,独自涉险?”他不禁抬起手,极具耐心地一根又一根撩开她被湿汗黏在面颊的发丝。 清河的身体因他的触摸而有些发颤,神色却维持着平静,挑眉看着他,字字句句,猛戳人心: “昨夜我问过你了,当时你说你还不愿杀他。我向来知你,你必是不愿意杀他,你要是想杀,当晚就杀了,绝不会留他到第二日。” 她将头别向另一边,抿唇道: “我向来不喜勉强于人,于是今日便自行动手。” 长风沉默良久,与她相隔一臂之距,望着她沉声道: “你杀掖擎,只是为了报仇么?” 清河一愣。 她还想杀人灭口,永绝后患。但她此时绝不会让他知道。 她飞快地收回涣散的眸光,扬头道: “不止。”她直视着他探寻的目光,径直说道,“掖擎多番对我大唐不利,我想借此立一位亲唐的新可汗。” 男人轻抚她苍白的面靥,紧拧眉头,声音低沉,道: “为何这些你之前从未告之与我,你可有把我当成你的夫君?” 清河喉间一紧,心口一痛,隐忍道: “没有。” 她不能将全盘的心思告之于他。她有她不得已的苦衷。 男人拂面的手一滞,清河咽了一口气,缓缓道: “我在回鹘一日,就要做一日可敦。你我此前并无婚约,不过是一场年少心动的露水情缘。” “露水情缘?”他重重一怔,收回了在她面上流连的手,紧握成拳头。随即苦笑一声,垂头低声喃道: “好一个露水情缘。” 洞中幽夜初媾,之后夜夜相拥相对,到了白日却只能形同陌路。 确实正如朝露日晞一般。 他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叹了一口气,道: “清河,我与你相识近二十年,与你分别了五年,为何我觉得竟有些不认识你了。” “因为我是大唐公主,我有我的使命。稳定回鹘,克制祁郸及西域诸国,是我和亲来此的使命。”她面色发白,口脂褪去,唇上无一点血色,目光冷冽地看着他,道: “你觉得我陌生,只因你我都已不再是当年可以任性逃出皇宫游玩的少年了。” 夜风拂过,带来秋日的凉意。身上的湿汗吹干后,她只觉得寒凉无比。 她在榻上折起了膝盖,将身体蜷缩起来。 两人静默端坐,各自无言。 帐外的风打在了垂落的帐布上,布面翻涌不止,如同一片平静的湖面起了不息的波澜。蛩鸣已不如盛夏时那般聒噪,倒显得此间格外阒静。 良久,垂落在侧的手指被人抬手勾起。清河心间一颤,撩起眼皮,看他紧紧握住自己的手,面上凝着一股惨淡的笑意。 他开口道: “我对你许下的诺言不会变。我说要带你回大唐,就必会带你回去;我说要娶你为妻,就必定要娶到你。无论你对我是一时心动也好,露水情缘也罢。哪怕你此刻想要收回愿意嫁我的话,但……”他眸光发亮,定定望着她,坚定不移,道: “我对你的心意,不会改变。” 吾心匪石,不可转也。山川河海,不能移也。 少年明澈的目色有如天光,照落在连绵的阴霾之间,暮霭顷刻间烟消云散。 哪怕是深陷阴诡地狱中的她,也是渴求那样的一丝天光的。 即便今日如朝露般不能长久,即便来日歧路茫茫分道扬镳。 她又还能贪求什么呢? 见他说完转身欲走,清河不由蹙了一下眉,低声唤了一声: “傻瓜。” “你说什么?”他听到她的声响,却没听清她的话语,立定后侧身问道。 她连鞋子都未趿上,赤着玉足从榻上飞快地奔过去,贴着他宽阔的背,环住他紧窄的腰,低声道: “你别走。” 男人被身后的女子轻轻一撞,只觉一团绵云扑在背上,他阴沉的面上渐露喜色,低笑一声,回身抱住她道: “舍不得我?”他指尖轻勾她沁着汗珠的鼻尖,笑得宠溺,道,“我知道你只是在赌气。你对我,怎会只是露水情缘呢。” 若只是为了一桩露水情缘,又怎会只身跑到回鹘,历经千难万险,将他从迷失的记忆里救赎出来。让他可以再以真实的身份与她执手,与她缠绵,与她并肩。 他感慨万千,心中所念如山屹立,岿然不动。 “现在,身子可好了?”他眉目间带着狡黠的笑意,紧搂着她不肯撒手,就像叼着猎物的小狼得意洋洋。 清河明白过来,脸上一热,身下忽然一轻。他已将她凌空抱起,回去缓缓放在床榻上。 这一回,她哭得很厉害。 哭声里带着嘤咛,仿佛既是悲切又是痛快。 他起初以为他弄疼她了,待他的吻轻柔下来,她却嘤唔着去勾他的颈。他忍不了,只能加大力度,想要将她溢出来的眼泪一颗一颗全部撞碎。一下又一下啄吻着她的唇,将她的娇吟尽数吞入喉中。 哭够了,泪尽了,泪眼迷离的她突然微微起身,从他双臂间的怀中撤了出来。 “做什么?”他声音沉闷,凌驾于她,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 她不惧不怕,抬首在他耳边轻轻呼了一口气,道: “取悦你。” 想让他心悦,想让他欢喜,想让他满足,今后念及此刻,可不可以少恨她一点? 清河闭上了眼。把每一次当作最后一次一般放纵。 在他茫然间,已是翻天覆地。 往日里清冷端持的神女,此刻眸光带羞含怯,雪色双颊涌动着难以名状的红雾,如瀑青丝垂落在浅蜜色的起伏山峦前。 纤姿袅袅,驰骋心怀。 他睁大了瞳仁,抬起手臂,几缕勾魂的发丝从掌心游走,从指缝滑落,他抓不住也握不牢。 自他从深渊里挣脱而出,恢复记忆,重做长风,一切并未全然豁然开朗。像是总有一道无形的鸿沟,横亘二人之间,他只能与她遥遥相隔。 他明明能看到她,却总是捉摸不透。 想要从沟壑跨过去,却又如坠深渊。 然而这一刻,一束光穿透了遮天蔽日的云层,照耀在了他心中的沟壑。仿佛能移山竭海,补偿了那一处鸿沟的亏空,将隔绝的陈渠一一掩埋。 如露水易散又如何,此时此刻就是天长地久。 …… 晨光初起之时,长风迟迟才醒来,恍若做了一场春秋大梦。 身边女子还在沉睡中,彻夜力竭后她显得格外贪睡,怎么吻都不肯醒。白玉般的身子软绵绵,像是一颗莹润的朝露,仿佛风一吹就会散去。他心满意足,不敢再动什么念头,离去前百般流连,最后俯身温柔地吻了吻她静美的睡颜。 他起身敛衣披袍,掀帘出帐。 外头已是日头高照,他浸润着日光里,只觉幸福满溢。 俄而,葛萨朝他奔来,低声禀道: “殿下,朱丹王的军队离王庭只有十里了。” “全军截杀。”他收了笑意,目眺远方,道,“生擒朱丹王,地牢候审。” 他回身瞥了一眼身后毡帐,心中悦然。 很近了。他离真相很近了。 他很快就能带她回去了。 *** 清河完全苏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正午时分。身旁已无人迹。 昨日彻夜跋山涉水,如同昔日带兵打仗一般,身子骨像是散了架一般,浑身酸痛不已。 本是她先发制人的兵伐,岂料后来被敌军反客为主,一次又一次压制,最后只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公主?”帐外传来香芝的声音。 她出声让她进来,声音带着几分沙哑,身上仿佛仍有烈火在烧。 香芝入帐后像往日一般忍不住为她梳起有些凌乱的发,悄声问道: “公主,今日药罗王和朱丹王依次已要到王庭了,晚上有一场给他们接风夜宴,可敦应要出场。是我去还是?” “可有打听清楚,他们来做什么?”她捻发的手停在颈侧,问道。 “说是为大可汗吊唁来的。”香芝禀道。 “来得这么急。”清河慵散的眉眼中凝着一丝冷笑,道,“是夺汗位来了。” “今夜,我去。”她漫不经心地回道。 香芝为她束发的手不小心碰到她的肩头,她不由轻嘶一声。 中衣撩开,雪肩红痕,是昨夜被狼一样的男人摁下来扶住,情难自抑地咬了一口。 “这……他也太不知轻重了。”香芝不满地嘟囔道,“公主金枝玉叶,怎经得起这番折腾。” 清河红晕的双颊漾着一抹浅笑,心中且喜且怯,还带着一丝苦涩,垂着头低低道: “是我欠他的。” 帐外传来喧嚣人声,透过帐帘被风吹起的缝隙,看到一个个普通民众聚在可敦帐前,稽首跪拜后离去。 清河不由出帐一探。 “嫁妆里备下的礼都分发完了吗?”清河问香芝道。 “都按照公主的吩咐一一发完了。跟随公主的医官还有嫁妆里带来的草药医书都分给了巫医帐。听说大唐医官有救无类,这几日大家都去求医治病,把巫医帐围了个水泄不通。”香芝指着帐外的人群,面露喜色道,“大家都感念公主的恩德,这几日来可敦帐拜谢的人都不少呢。” “能出一分力是一分。多积一些功德罢了。”她叹了一口气。 “两位公主功德无量,是万民之幸。”香芝见她轻蹙眉头,似有心事,不时说了些好听话逗她。 清河心绪平静,望着帐外此起彼伏来谢恩的人潮。 有伤病缠身的将士,有断肢残足的士兵,有从各部逃难而来的饥民,有看不起病的女奴。众人彼此搀扶,井然有序地朝可敦帐叩首,叨念些什么祝语,抹一抹眼泪再走。 她紧蹙的眉目稍舒,近日来难得地展颜一笑。 此生,她罪深孽重,他杀伐太过。如果有功德,都积在他身上,如果有报应,都报在她身上罢。 *** 暮色四合,连绵千里的毡帐丛燃起了参差错落的火杖,点点如星河璀璨,徜徉在一片无尽的雪白中。 王庭的空地上,搭起了临时的毡帐作夜宴之用,宴席看场,群臣毕至,觥筹交错。 一丛丛碧眼胡姬衣衫轻薄,肚脐袒露,舞姿妖媚。喑喑哑哑的胡琴却弹唱着哀悼逝者的歌谣,如泣如诉,被湮没在众人饮酒作乐的欢歌笑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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