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此次请你来,只是想向你讨教一桩陈年旧事。”他负手而立,随意捞起一旁火炉中烤得焦红的烙铁,在他撕裂的衣襟处比了比,缓缓道: “老实交代,你活。不说实话,我定会让你,比死还难受。” 他吹了一口手中举起的烙铁,火星子如蛾子般乱飞,烧进他的眼。他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着刑架上那人,缓缓道: “五年前,你与掖擎率军攻打峒关,设计埋伏当年的河西军主帅萧怀远。可有此事?” 朱丹王愣了片刻,微微蹙眉,觉得甚是意外,但见他目色阴鸷,仿佛下一刻就要杀人,只得应了一声: “是。” “你可还记得当年战局究竟如何?” 烙铁炙热的触感向他逼近,朱丹王高声开始叙述道: “五年前,我受大可汗命出征峒关。大可汗特命我以一众老弱病残置于阵前,迷惑河西军出关一战。岂料守城的河西军并不中计,本以为战局僵持不下,我们都准备撤兵了。可偏偏到了第十日的时候,当时的主帅萧怀远竟然领兵出关,被我军引入隘道深处,最后落入重兵埋伏的圈套。” 长风的五指在背后的袖口中暗自紧捏成拳,咬牙问道: “后来呢?你们把萧帅怎么了?” 朱丹王被他的称呼一震,心中大有所惑,但见他手中的烙铁灼热之气已近他胸口,还能闻到一丝毛发烧焦的恶臭,他强忍着痛接着道: “我军最为精锐的骑兵绕道蟒山,从后包击从隘道逃逸而出的河西军。萧怀远虽腹背受敌,但仍指挥余军率兵突围。我记得,当时至少有一半的河西残军突围出去。” “那后来?为何河西军全军覆没?连主帅都尸骨无存?”长风死死盯着他口中冒出的一言一语,不肯错漏一句话。 “当日,大可汗虽有心追击,但兵家深谙穷寇莫追的道理,恐前方又有大唐援军。但……”朱丹王咽了一口气,唇口一颤,道:“我亲眼所见,萧怀远率军突围之后,反被一支突如其来的疾行军射下了马。当时漫天箭雨齐下,我们避至了一里外,看到本是突围而出的河西军尽数被流矢击中坠马,死伤无数。” “你可有看清,那支军队,是何人所领?”长风手中的烙铁跌落在地,上前扯开他的衣襟狠狠揪住。 “太远了,看不清谁是主帅,但……”朱丹王低垂着头,干裂的嘴唇分明露出一丝诡笑,対着眼前神情悚然的男人低低笑着,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日我看到的那支军队军旗,上面印的,是一个‘唐’字。” 他高声大笑道: “是大唐的军队,攻击了突围而出的河西军,导致萧怀远全军覆没!” “你撒谎!”长风猛然从腰间抽出带血的陌刀,架在躁动不已的朱丹王脖颈上,厉声斥道,“你在撒谎!” “我没有!我上战场数十年,没有一场战,比五年前那场更加惨烈更加诡异了。”朱丹王眯起了眼,咧嘴嘿嘿笑着,仿佛是在回味,道: “本是九死一生才突围的河西军,满怀欣喜地冲向大唐的援军,手无寸铁,弓折箭尽,结果却被毫不留情地一一射杀。我看到有个曾与我対战的河西冲锋骑兵,身上插满了箭矢,坠了马还没死透,一手一脚地爬着,还向着凉州的方向。最后又被补了几刀,闷哼一声死在了黄沙地上,尸骨被秃鹫啃烂了都没人收。” “要知道,我们当时不敢追,是因为他们突围后行军速度极快,离峒关可只剩下十里了。结果,竟在家门口反被自家军队给歼灭,全死在了回城途中!” “你说,可不可笑?哈哈哈哈——” 朱丹王越说越兴奋,狂妄地大笑起来,猩红的眼眸中血光四溢,倒映出眼前男人跌跌撞撞走出囚室身影。 走上地牢石阶的时候,长风打了一个趔趄,支起小臂扶在了潮湿的墙壁上,走得极慢。牢门口的水滩浸没了他曳地的玄袍,涓细的水流滴了一路。 他身形不稳,脚步沉滞,只因脑海中骤然闪过一道又一道的白光。 刹那间,铺天盖地的画面涌来,像是沉寂已久的顽石终于浮出了水面。 秋夜毛骨悚然的风唤醒了最后一片缺失的记忆。如夜归人还巢一般,他回忆起了峒关的那一夜。 那个白衣女子的背影仿佛就在眼前。清冷如月,寒彻入骨。 画面中,她背身而立,身如雪峰傲立,从始至终都没有转身看他一眼。可他却想起了她是何人,知道了她所为何事。 胸口一阵痉挛。钻心蚀骨之痛。 他脚底一个踉跄,跪伏在草地上,十指缓缓紧握成拳。他的身后,电闪雷鸣,天地将倾。 *** “轰隆隆——” 帐外雷声大作。 清河从浅眠中惊醒。 暴雨将至的夜里,帐内潮湿不已,还能闻到烂泥腐浊的气息。她顿觉浑身黏腻,湿汗已不知不觉浸透了脊背。 一小簇烛火无声无息地来回晃动,仿佛下一刻就要熄灭。 她从榻上起身,一抬首,望见了帐门口男人熟悉的高大身影。 没由来地,她的呼吸仿佛滞了半刻。只一道阴影便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帐外锋利的银电一掠而过,白光打在他身后的帐布上,那一瞬亮如白昼,却将他的身影照得越发黢黑深沉。 他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一言不发。 走近了,榻前幽明的烛火映出他惨白的面容,往日锐利的眼神恍若空洞无物。 他神情漠然,呼吸声却很重。荒芜的双眸低垂着望她,目光却仿佛不落在她身上,而是飘得很远,很远。 清河不由自主地蜷缩起了身子,听他突然开口道: “接下来我说的话,我说一句,你说一句,一个字不许漏下。” 他顿了顿,榻前的那一小簇火苗在他黯淡的眸中燃烧着。他一字一字道: “第一句,你说:‘长风将军莫要错认,我乃大唐公主李清河。’” 见她削肩一颤,不言不语,他自嘲般哼笑了一声,走近一步,乌靴已倚在她的榻沿,道: “不肯说?那这句呢。‘长风将军,莫不是要随你父帅投敌?’” 接着,他抬起一条腿,膝盖抵在榻上,身子向前一倾,将她周身尽数笼罩。他的声音又低又哑: “那就说最后一句,‘谁敢出关,即刻赐酒!’” 下一瞬,他强劲有力的大掌从箭袖中伸出,像是蛰伏已久的困兽,一把扼住了她纤细的咽喉。
第87章 旧案 雷声轰鸣, 暴雨滂沱。 连绵的湿气盘桓在帐中,在她乌黑的发丝间化为细小的水珠坠着。 只一动,晶莹的水珠就烟消云散。 清河猝不及防,被巨大的力道钳制住,痛意从颈侧蔓延到了面颊, 喉间一条条翻涌的脉搏,都想逃脱他的掌控。 而他的每一寸指骨都仿佛要将她捏碎在他掌中。 眼底开始发白的时候,颈间的力道稍松,五指仍是轻轻扣在她颈上没有放开。 她不敢大口地喘气,待窒息之感缓缓退去,低声道: “你,全都记起来了?” “为什么?”他突然发力又掐住她的喉,发狠一般吼道, “为什么偏偏是你?” “咳咳——”清河想要说话却被突如其来的力道再度卡住, 不由咳出了声。 长风松了手,后退了一步, 双手低垂在身侧, 平日里挺直的腰背此时微微弓着, 像是脱力了一般。他本是俊美无俦的脸拧起来, 喃喃道: “为什么你要一直瞒着我?” 清河想要追上去, 趔趄着滚下了榻,还未碰到他的衣角却被他掀袍避开, 跌倒在毡毯上。他眸底生寒,幽声道: “你杀掖擎也是为了阻止我从他口中得知当年真相吧?” “你想让我做可汗,一辈子留在回鹘, 也是为了将此事继续瞒下去吧?” “你究竟还要瞒我到几时?” 清河伏在地上,仰头望着他后退远离, 目中凝着泪光: “你让我怎么说得出口?”她凄声一字一句道,“当年害你救不了你父帅的人,就是我,是你最爱之人,是你将娶之妻……” 清河身躯覆地,只能高昂着头望他,看他的眼眸中暗燃着幽火,仿佛一小簇微茫的希冀,残存在风中摇摇欲灭。 他突然嗤嗤笑了起来,笑声又无力又萧索,还带着难以言喻的愤意: “我把你当做我妻子,恨不能把心挖出来给你看。”他薄唇一抿,惨笑凝在唇角,定住了,“可你呢?欺我瞒我……你告诉我,到底为何要和那阉人一道,阻我出关营救我父帅?” 见她蓦然垂头不语,他仰天长啸,猛地一俯身将手中的陌刀向下一插,刺破毡毯,深深没入地底,巨大的力道竟使陌刀刀身触地后直接崩裂,碎成了一地的刀片。 四散的刀片寒光折射,一片片倒映出他扭曲割裂的面容。额间散落的碎发挡住了他被雾气笼罩的眼眸。他沉痛道: “当时,若是我出峒关前去营救,或许父帅就不会死。或许,峒关一战河西军死伤就不会那么惨烈。” 他缓缓下身,单膝跪地,一双手从刀柄上垂落下来,撑在地上。锋利的断刀割破了他的手掌,他恍若未觉,滴血的五指收拢,紧握成拳,收入袖中,血珠不断从指缝漏出来,蜿蜒一地,有如一根断裂的红线。 清河从毡毯上一步一步爬了过去,移动的四肢压在刀片上,不断被利刃刺破,划开一道道血口,血溅素衣。 她朝他伸出手,想要去触碰他的面,却僵在半空,指尖颤抖着,始终没有再进一步。万千悲意凝在喉间,她哽咽道: “我阻你出关,是因为萧帅已被宦官监军污蔑为投敌叛国,你再前去救,若一去不返,留在峒关的宦官便会顺理成章掌权,进而污蔑河西全军叛国。我绝不能让你再出关送死……” “可那是我父帅啊,他在归军途中被一支突袭的唐军所害。他死前离峒关只有十里了。回鹘人都奈何不了他,却最终命丧唐军手中。”他满是血痕的手紧紧握住了她伸出的手腕,毫不留情地猛然甩去一侧,拒绝她的触碰。他站起身,俯视着她失衡倒地,恨恨道: “你阻我,形同让我亲手杀了我父帅!” 他空荡荡的眼神骤然一扫,寒光迸射而出,死死咬着腮,下颔线紧绷如一道锋刃,问道: “你是不是知道,那支唐军是何来路?” 清河半卧在地上,地面的寒凉和刺痛透过毡毯渗入膝盖,她始终起不了身,更无法面对直视眼前人,咸涩的泪滚落在手指新开的伤口上,腌得生疼。 她知道答案,却开不了口。 她该怎么告诉他,河西萧氏所忠之君,早已忌惮了他们的兵权整整十年,而这个局也已谋划了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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