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中,她心跳剧烈,抬手抹了抹面上的水滴。指尖上,是黏稠的,温热的。在暗光下,泛着猩黑之色。 是血。 她了然,心中松了一口气,不再后退。 药罗王巨大的身躯要倒下来的时候,一只劲臂将他滞重的后背提起,重重甩开一边。还流着鲜血的头颅和身体被强大的力道分离开来,骨肉撕扯之声后,轱辘轱辘滚落在雪白的毡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黑影散去,男人颀长的身姿映入眼帘,一双寒眸凛冽,像是淬了冰一般,令她心间一颤。 按照预定的剧本,清河应该泪流满面地上前抱紧他痛哭一场。 可此时此刻,她仰头看着他,浓眉紧锁,目露凶光,薄唇紧抿,一声不吭,像是极力地再克制着情绪。 她的身体无法再动分毫,虽心中莫名涌动着悲切万分,却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不说话?”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你引我前来,不就是为了让我看这一场戏的么?” 清河猛然抬首。 他都知道了。果然瞒不过他。 “是我不该来么?”背着光,男人的身姿高大而压抑,大掌掐在她血斑累累的肩头上制住她,看着她紧抿唇瓣,用力想要挣脱他的束缚,语带嘲讽道: “你设局引我入你的瓮。我来了,替你杀了人,你还不高兴?” 他毫不顾忌地将沾血的陌刀扔在她榻上,俯身下来,双臂撑在榻沿,溅满鲜血的俊面与她的额头相隔一指之距。说话间,他灼热的气流扑在她面上,却令人不寒而栗。 “以己为诱饵,不是一向都是公主殿下的拿手好戏么?”他抬起满是血污的手,四指扣在她鬓边,拇指抚过,似是在柔情似水地替她一一擦拭着玉面上的血痕。 毫不意外地却越擦越红,给本是清丽的面容添上一抹妖冶之色。 见久久擦不干净,他指间的力道越来越狠,经年握刀的指腹生着粗糙的厚茧,摁在她娇嫩的面上,刮擦起不逊于血色的红痕。 清河面上生疼,却不敢吱声。看到那一滩横尸血肉,她只觉胃下翻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说过,谁敢动你,我就杀谁。”男主将榻上的陌刀一挥,银光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刀已入鞘。他低低睨着纹丝不动的她,道: “他看到了我,就得死。看到我们在一起的人,都要死。这不是你们一早就谋划好的么?你不就想看着我杀他,又少了一个夺位対手,你的人便可以光明正大上位了。” “我的人?”清河抬眸,与他対视。 男人冷哼一声,双手抱臂,臂弯夹刀,冷冷道: “希乌一直都是你长姐的人,他有权无兵,且一向亲唐,真是一个极好的可汗人选。你与他一直咋谋划,不就是想借我杀掉其他王,推他上位做可汗么?” 他自嘲般摇了摇头,回想起夜宴时她言之凿凿的那句话:“谁是下一任可汗,谁就是我夫君。谁做了可汗,我自是属于谁。” 他不由怒从中来,恶声反问道: “等他做了下一任可汗,你难道还想嫁给他?!” “不是。”清河猛然从榻上起身,与他面対面。她仰起头,努力与他居高的视线持平,厉声喊道: “不是的!” 男人一怔,抱臂不动,看着娇小的女子缓缓走到他跟前立定,乌黑的长发不着钗饰,在夜色中柔亮如缎,将她纤细的身体包裹起来。 “我确实故意引你杀药罗王,借你手除掉他。但,我是为了你。” 她雪白的肩膀还带着微微的颤抖,仿佛一碰就会碎裂,明亮的目色却坚定无比,一字一字道: “我心中的可汗人选,是你。”她胸前剧烈地起伏着,好像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这句话来。 她深吸一口气,又道: “我一直都想让你当可汗,那样我成了可敦,可以稳住回鹘,在草原为大唐镇守西北境,相守一生。” 她的眸光渐渐黯淡下去,像是黑夜中熄灭的火烛,只剩一缕轻烟缭绕在侧。她低声道: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了。” 长风脑中如遭雷击,问道: “为何你会想让我做可汗?”他喉间窒涩,语带凝滞,不解道,“我已不是玄王叱炎,我是萧长风啊。终有一日,我要以萧长风的身份回到凉州,重掌河西军的!” 不知哪来的勇气,清河开口反问道: “若是,你回不去凉州了呢?……若是河西军,已不值得你回去了呢?” 他面上明显一愣,拂袖道: “那我也要回去,给天下人,给河西萧氏一个交代。我既苟活了下来,怎能销声匿迹,与死了无异?”他忽而转身,浓眉拧起,问道:“你此话是何意?为何回不去?为何不值得回去?” 清河没有回答,只是继续逼问道: “所以,无论如何,可汗之位,你是不愿再争了是么?难道你要眼睁睁看我再二嫁?” “不会。我已有两全其美之法。”他本想扶住她的肩,想起自己一身血腥不忍上前,只得隐忍道,“清河,我定会带你回凉州的,你再给我点时间,好么?” “我等不起了。”清河转身,背向他,拧着拳,指尖深深陷入掌心。 她黯然摇头道: “况且,我也不想回凉州了。” “为何突然不想回凉州了?”长风急切地问道。 她目光冷淡无比,眉间如同下了一夜的雪,冷声道: “河西军五年前已全军覆灭,凉州已为陇右崔氏所有,你一个河西萧氏的旧人,你难道还指望崔氏会将凉州还予你么?” 她紧紧攥在胸前的手垂落下来,低低道: “你我回去,不过物是人非,徒增伤悲罢了。” “不会的。”他语调出人意料地平静,清河不禁回身望着他。 长风目光灼灼,在夜色中如漫天星火,他正色道: “大唐西境甘凉十一州,除了凉州为大唐所有,其余甘州,肃州,瓜州,沙洲皆为胡部所占。我河西萧氏就算没了凉州,还有大好河山可为我大唐镇守,又岂止步于小小凉州?” “待我归去,我定要重掌河西军,为大唐收复陷落的其余十州,正我河西萧氏之名。这五年错失的光阴,只要我在一日,必定会一一夺回来。这些,你难道都不记得了么?” 他陈词慷慨,语调激昂,恍若仍是五年前那个誓要夺回甘凉十一州的少年将军。 清河却心中艰涩难忍,垂下了眸子,掩住眼底暗涌的情绪。 她怎会不记得? 她一直知道,他自小便收集甘凉十一州的舆图,立誓要替大唐夺回被回鹘、祁郸所占的西境甘凉十一州。 多少年前曾有一日,春光烂漫,惠风和煦,白袍少年立在落英缤纷下,修长的手指指着舆图上最远的沙洲,笑着対她道: “等我带着河西军打到沙洲,我便以军功向圣上求娶清河公主。” 少年眉宇俊挺,眸光熠熠,豪气万丈。彼时久居深宫的她,透过他一双神采飞扬的双眸,仿佛能亲眼所见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那是她年少时只一瞬的心动,却从此死心塌地了一生一世。 若非五年前那一遭,他恐怕早已朝他的毕生理想更近一步了。只奈何,命运波折,天道残忍,他此生怕是已与这个理想越来越远。 清河忍住泪,身上忽然一暖。 他抱住了她,呼出的热气扑在她颈窝。轻声喃喃道: “不知道为什么,近日来,你明明在我眼前,我却总觉得离你很遥远。这种感觉,就像当时身为叱炎,并不知道自己就是你的心上人长风一般。哪怕拥你在怀,都觉得不真实,好像随时会失去你。” “対不起。”清河无言以対,只得闭上了眼,本是凝在了眶里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地往下落,滴在他血迹斑斑的肩头,将一片干涸的赤色化了开来。 “别哭。”见她落泪,他又手足无措起来,只得低下头。柔声安慰道,“你若是觉得希乌可靠,我就去与他谈判。可汗之位予他又何妨,我只要你。” 她沉默不语,靠在他肩头轻声啜泣着。 帐门传来了葛萨焦急的低声呼唤: “殿下?” “我还有要事在身,先走了。”长风望着素衣浸血的她,心有亏欠。 方才怒急攻心,没有收力,杀人时溅了她一身血。 他本是尸山血海中闯出来的人,从不在意血腥之气。但她是明净无尘的神女,向来不喜他杀伐,平日里他入她帐中必要事先沐浴更衣一番,连一滴血都不想被她看到。可今夜她却因他而染上污垢。 临别之际,他上前启唇在她皎白的额头落下轻轻一吻。 今次,她没有留他。夜色深沉,她的神情他此刻看不大真切,只觉她的面容阴昧不定,目光泫然。 似有千言无语,却一言不发。 这是他第三次看到她这样诀别一般的神情。 第一次,是玄王大婚那夜。第二次,是她施计只身跑回峒关的前夜。 今日他心中另有一事急切万分,来不及细思,便俯身用毡毯裹起了药罗王的尸身,大步向帐外走去。 葛萨早已候在帐外。长风将毡毯抛给了他处理,却见他为难地上前低声道: “殿下,朱丹王在地牢大吼大叫,什么都不肯说。” 长风神色淡淡,点了点头。 他手中沾着血渍,黏腻不堪。他漫不经心地握紧刀柄又渐次松开,如在把玩。 今夜,他非得从朱丹王口中将真相一口一口挖出来不可。 …… 阴暗潮湿的地牢里,豆灯一盏一盏燃起。 牢门前有几滩积水极深,被一双乌金革靴踏过之时,水花飞溅,沾湿了垂下的玄黑衣袂。 来人恍若未觉,一步一步走下石阶,高大的身影黢黑一片,映在了地牢凹凸不平的石壁上。 阴影缓缓下移,最终凝在了一间开阔的囚室上。 “玄王,你这个卑鄙小人!”朱丹王四肢被五花大绑捆在刑架上,如同被钉在上面一般不能动弹,他朝他啐了一口血,破口大骂道: “呸,骗老子来王庭,就是要活捉我?” “若非以汗位为诱饵,你会来王庭?”长风瞥了一眼他被鞭笞后挣开的胡袍,淡淡道,“召你来奔丧,不过让你来送死罢了。” “而且,你死还是不死,我说了算。” 朱丹王咧着嘴,呲了一声,恨恨道: “玄王,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了汗位,就要痛下杀手?” 长风扫了一眼,所有守卫意会后退去,囚室内只余二人。 “我対汗位,一点兴趣都没有。若是为了汗位,大可一刀杀了你。”他在囚犯面前来回踱着步子,似是在消磨他的心智,沉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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