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前一望无际的荒原上,万点熊熊燃烧的火把将弥漫的夜雾驱散开去,隐约可见一支色泽斑驳的庞然大军,迅速向肃州城推进。 马蹄铮铮,有如雷声隆隆,震彻天地,席卷而来。 最前头的主帅,一袭醒目的白袍,燃烧的火光照耀出他平静的面色,其下掩映着汹涌的杀意。 他的身后,集结了河西军,回鹘玄军,与河漠部骑兵,已严阵以待,剑拔弩张。 “攻城!”他扬臂一呼。 霎时,万千带火的流矢飞向肃州城,照亮了城墙漆黑的岩壁,将黯淡的夜空照得有如绚烂白昼。火光所至之处,城墙上一个个密集的黑点稀疏下去,痛嘶声一片。接连不断的飞石由弩车向城楼投去,掠过无数道悠长的弧线,很快在绵延的女墙间砸出一个个硕大的口子,血流喷薄如涌泉。 肃州城墙上,星星点点的火把亮起,最中间露出一张狰狞的面孔,听声音正是主将巴果臧: “河西军即刻退兵,主帅入城束手就擒。否则,我即刻杀了你们大唐的公主!” 长风心口猛地一收缩,眯起了猩红的眸子。 火光浮动,城堞间显现一个被挟持的白色身影,太远了看不清面容,只见雪白的氅衣被风吹起,露出她娇小的身姿。 那点白,是天上地下唯一的亮色,令眼前浩大的火海都黯然失色。 养宁远和凝燕同时认出了那个身影,大声惊呼道: “将军,是公主殿下!” 长风握紧了手中的剑柄。接着缓缓抬臂,示意将士们停止攻势。 似是算准了他定会答应条件,巴果臧已有恃无恐地将城门打开了一小道缝隙。那道口子黢黑无光,犹如深渊张口血盆大口,在静静等他入瓮。 金戈铁马渐息,□□刀剑收起,天地间仿佛骤然安静了下来。 惊天动地的战场上,众人屏息以观。 他没有犹豫,一夹马腹,甩开缰绳,向那深渊奔去。 “萧帅,不可!”身后传来几个副将的疾呼劝阻。 他如若未闻。只是高扬起头直直凝望着城墙上那抹倩影,像是被那束柔白的天光所指引,向她飞驰而去。 一人一骑,只身入城,义无反顾。 他策马左突右进,躲避不断朝他飞来的纷纷箭雨。他自是早已料到,巴果臧根本没想要他入城束手就擒,而是想在阵前就将他当场击杀。 他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他有他的心之所向,为此所向披靡,死生不计。 长风闭上了眼,感到离她很近了。仿佛伸手就能拥她入怀。 可以听到流矢在耳畔飞过的“嗖嗖”声,混杂着呼啸而过的风声。 下一瞬,他且听到身后众人的惊呼。 他猛地睁开了眼。 漫天箭雨之下,城楼上的白影,突然挣脱了束缚,欺身跳下了城楼。那抹耀眼无比的白,像一片皎洁的雪花,又如一道划破夜空的星辰,正自城墙缓缓落下。 好似在尽情地拥抱一阵风。 “不!……” 霎时,他的胸口像是被猛兽撕咬开去,被狠力揉碎的心脏仿佛忘记了跳动。他脑中一片空白,疯了似的纵马朝她奔去,望着那抹白不断下坠,下坠…… 流矢毫不停歇,齐刷刷地向他射来,像是一张铁铸成的大网要将孤身一人的他笼罩其中。 他此时万念皆空,已忘却了避开的技巧,身如离弦利箭,直向那道白光而去。他任由降下的锋利箭簇刺入周身,殷红的鲜血从白袍渗出,他却全然感觉不到一丝痛意。 他离她,越来越近了。 两道白光就要交汇的刹那,一支箭矢刺入他控马的手臂,他失衡从马上跌落下来,重重摔在与她只隔几尺的地面。 长风艰难地抬起头,仓皇的眼帘中,映出那抹凄婉动人的白,已翩然坠落在地。 一瞬间,血雨飞溅,喷薄而出。素衣转眼间被血色浸满,雪白的色泽如烟云般消散无踪。 他尘土满面,鬓发染霜,浑身插满箭矢,眸中血泪模糊,穷尽了所有力量在沙地上一步一步匍匐着,朝血泊中一动不动的她伸出手去。 僵直的五指在黄沙上划了一道又一道蜿蜒的血痕。 明明只差一步,他就可以拥住她了。 肃州城墙,楼高百尺,手可摘星。 可他,终究没能摘到他的那颗星。 “为公主报仇!杀——”身后传来他的军队震天撼地的喊杀,千军万马如决堤的洪流向洞开的城门奔去,满怀刻骨的恨意与激愤,在转瞬间便踏破了肃州城门,碾碎了城内的祁郸守军。 “萧帅!”亲卫簇拥过来,哭喊着将他搀扶而起。 他张了张口,万千言语卡在喉间,像是一条涸泽之鱼,失了呼吸,了无生机。 举目唯有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一袭血浸的雪衣,一枚断裂的金钗,还有氅衣下那柄掉落的银雕匕首。 长风双眸亦是血一般的红。他推开了众人,趴着踉跄起身,从胸口的衣襟处掏出了那份贴身收着的绢帛聘书。 想要走过去,递予她看。 他已有了圣谕,本是名正言顺来娶她的。 还未走一步,他猛啐出一口鲜血,跌坐在地。 鲜血的赤色不着痕迹地泅染了玄底赤锦的绢书。他曾满怀期许,一笔一划写下的墨色字迹,一点一点晕开,再晕开…… 他眼前一黑,天昏地暗。 *** 凉州城都督府主厅。 一樽四角雕金的棺椁停放在正中,背后寡白的帐幔上写着一个硕大无比的“奠”。 雪色的吊帘和经幡垂落在两侧,其下一排排的长明灯徐徐燃烧。 供桌上,两支儿臂粗的白烛,铜炉里燃着三支余香,烟气袅袅。 灵柩底下,几个酒坛七零八散滚落在侧,中间躺坐着一个白袍的男人。男人胡茬覆满下颔,鬓发凌乱不堪,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灵位,其上书有“爱妻李氏清河之灵位”。 男人时不时斜过身,伸手捞起身旁的一坛酒豪饮。 “将军,该下葬了……”有人看不下去,壮着胆子朝他低声道。 “滚!”醉醺醺的男人从喉底发出一声低斥。 “将军,长安那边来了旨意,要请清河公主,归葬于皇陵。”另一人小声禀道。 男人嗤笑一声,看了一眼怀中的灵位,颤抖的手一寸寸抚过上面凹凸的字迹,冷冷道: “她一辈子都不想待在皇宫,死后又怎会愿意葬于皇陵?” “将军,可这……这是抗旨啊?!” “我为她抗一次旨又如何?给我滚……”男人遽然抽出腰侧寒光凛冽的长剑,向来人甩去。 后来,史官记载,河西萧氏长风将军一生兢兢业业,忠君报国,唯独就清河公主入陵一事,态度强硬,誓不从旨。 于是,一连数日,无人再敢靠近灵堂。 直到那夜,万籁俱寂。 深夜将阑,一阵幽风从外头吹来,明灯闪烁,烛火轻摇,白幡拂动。 男人酒醉后卧于棺椁旁,睡得迷迷糊糊,半梦半醒,手中的酒坛脱了掌控,“轱辘”一声滚下了石阶。 他一侧身,模糊的眼帘中,一个寡白的纤细身影缓步入灵堂,微微俯身,一双素手将滚落下阶的酒坛捞起,扶正在旁。 男人双眸翕张,朦胧中看到一角皎白的衣袂,小步向他飘来。 第95章 大结局【修】 头七已过。 今日已是第八日。 都督府前,两盏惨白的灯笼贴着黑色的“奠”字,高高悬于匾额侧边。 府邸的主人已拒客七日。朱漆大门如血色浸染,紧紧闭阖得不留一丝缝隙。朱门的石阶前,洒满了纷飞的纸钱,被风扬起又飘落在地, 薄雾茫茫。 时不时有自发来吊唁清河公主的, 有凉州城的军民百姓,还有从甘州,回鹘各地赶来的胡商汉商。众人披麻戴孝,大拜跪在阶前,烧完符纸后静悄悄地离去,隐有啜泣声回荡在凛凛风中。 一身素服的养宁远步入灵堂之时,心中忐忑无比。他抬步上阶, 提手敛衽, 手心的湿汗泅染了玉色的袍衫。 听到刻意压低的脚步声后,倚坐在灵柩前的男人掀起滞重的眼皮, 看到他后, 朝他一挥手。他的声音低沉, 甚至隐约有几分饮酒后的喑哑, 仍透着指挥千军万马的雄浑之气: “坐。” 宁远哪敢坐, 只得硬着头皮凑近了男人几步,微微俯身听他开口问道: “我昏迷的时候, 是你派人给她收敛的?” “正是属下。”宁远应道。 长风突然从地上蹒跚着爬起来,眼中似是满怀期许,语调多了几分起伏, 道: “真的是她么?你确定不会是别人?” “尸体样貌虽难以辨认,看身形肤色, 确是公主殿下无误……况且当日大家都亲眼所见,公主殿下为了保护甘州城的民众,是自愿跟祁郸人走的。”说着说着,宁远眼中隐约泪光闪烁,哽咽道,“我当时在城墙上督战,并不在场。要是我能在当时拦下她……公主于我,恩重如山,属下真是恨不能身替公主而死!” 感到立在他面前男人无形的压迫,宁远的头越垂越低,双拳紧握在侧,双膝跪地叩拜道: “是属下有负将军所托,没能保护好公主殿下。请将军降罪责罚!” 长风不言不语,缓缓回身,像是鼓足了勇气,踉跄着朝灵柩走去。 他双手一一抚过棺面,凝视着漆黑描金的纹路良久,也良久静默。 宁远心下不忍,犹豫再三还是开口劝道: “公主殿下若是泉下有知,定也不想将军这般伤神伤身。细细想来,公主是不想受人挟持,更不想将军为难,才自己跳下城楼,大义牺牲的。若非如此,当下怕是肃州难以从祁郸手中如此顺利地收复,将军也会深陷敌阵,生死都未知啊……” 长风摆手制止了他继续往下说,只是行尸走肉一般在灵堂里踱着步子,阴沉的面庞冷静得可怕: “她那么惧高,跳下来的时候该有多害怕……”他一手提着半空的酒坛,仰面望着庭院内四角的碧空,兀自笑了一声,回头看了看宁远,絮絮道,“你可知,她是为了我才会变得惧高的。她幼时,胆子可大了,为了出宫,几尺高的宫墙都能和我一块跳下。我每次怕她摔着,总是先跳,然后在下面接住她。这一次,我为什么就不能让我接住她……” 他的胸膛有些发颤,朝着天空倔强地昂起头,似是在极力克制着肆意倾泻的情绪。他断断续续道: “我死里逃生,丧失记忆又恢复,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能和她相认。我已从祁郸手中夺回了甘凉十一州,圣上也许了婚。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就能娶到她了。可为什么,要我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为什么,上天要对我如此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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