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素来端持有度的人仿佛再也抑制不住了,他忽然甩手将酒坛狠狠砸下,瓷片碎裂一地,酒水四溢,蜿蜒流淌。 迈开步子,脚底的一滩酒水被踩得飞溅而起。来到灵柩前,他张开双臂扒拉起了棺面,道: “我想再看看她。让我再看她一眼!” 棺椁被他巨大的力道震得摇摇晃晃。宁远心下大惊,寒意陡起,连忙上前制住他,提声道: “不可!将军不可啊!开棺是对公主不敬啊!公主殿下已入殓,不宜再验视了!而且……而且……” 长风猛然偏过头,双手紧紧拽住宁远的衣襟朝他一扑,寡漠而又凛冽的眸光扫过他惊恐的神情,低吼道: “你们凭什么不等我醒来就钉棺?凭什么,不让我见她最后一面?” 宁远回想起敛尸之时的场景,欲言又止。 粉身碎骨,惨不忍睹。连他看到公主尸身之时都只觉五雷轰顶,战栗不止,当时再不敢多看一眼。萧帅若是亲眼目睹,只怕更是会心胆俱丧,肝肠寸断。 “将军,盖棺需良辰吉时,错过了,怕误了公主往生啊。”他顿了片刻,心知将军从不信鬼神之说,只得低声又劝了一句: “公主本是天人之姿,尤其在将军面前,极重仪容。她定也不想以如此样貌,见到将军啊……” 像是被这句话刺痛了,他攀在棺椁上的手渐渐垂落下来,低了低头,任由散乱的鬓发掩住了他覆满青茬的下颔。 是了。她向来恣意,并不爱重容貌,唯独相认后,在他面前,像个女为悦己容的小娘子,会绾发成髻,微点绛唇。 可旧事重提,一别经年,她躲在甘州不愿见他;死后,连最后一面也不让他看。 生前身后,都如此固执。是他所熟识的李清河没错。 他拎起酒坛,想猛饮一口,却发现酒坛早已空空如也。 宁远紧紧抿着唇,行至他身前,将他手中空荡荡的酒坛夺了去,朝他递上一叠衣物,道: “我敛尸之时,将公主殿下的遗物保留起来,今日送来,想到将军或许想要留个念想……” 长风视线缓移,黑沉的眼眸溢着清光,望向他手中之物。 宁远从衣物上拿起一支断裂成两截的金钗,絮絮叨叨道: “公主当时就拿着这支金钗,以公主之身号令城中百姓并肩作战。可如今,金钗也断了。” 长风望着这支眼熟的金钗,目中掠过一丝嘲意。 这支金钗,是她长姐宴海公主留给她的。她为了这支金钗,为了她与生俱来却并不想要的公主身份,所负甚多,所谋甚大。这本就是她此生的束缚。 “断得好。”他沉声道,“金钗已断,世间再无清河公主,只有我妻子李清河。” 宁远摇头叹气,又拎起底下那件叠得整整齐齐,沾满血迹的雪白氅衣,将它展开一览后,他的眼泪止不住落下一滴,哽声道: “公主甘州守城之际,日日夜夜穿着这身雪氅,溅到了血迹都会很快徒手擦去,很是珍爱。”他凝视着氅衣随风微微拂动,咬着腮,一字字道,“看到这身氅衣,就好像看到公主就在眼前和我一道守城……公主心善,因为城中粮草不足,先把马匹都杀了给将士们充饥。后来几日,更是带头不吃不喝,把饮食都留了我们守城的人。最后她连站着都非常吃力,还宽慰我们说,萧帅你一定会来的,援军一定会来的!” 宁远哀叹一声,又跪倒在地,默默垂泪道: “最后那日,公主瘦得连这身氅衣都系不上了……” 长风转身,看到在风中垂立的氅衣,禁不住上前双臂环住,送入怀中。他微须的面颊紧紧贴着氅衣柔软的皮毛,仿佛能从中得到一丝她残留的余温。 氅衣散开,一柄裹在其中的银雕匕首从中掉落。宁远从地上将它拾起,握在手中,递到男人眼前,道: “将军的这柄匕首,也是公主殿下守城之时从不离身的。” 长风从氅衣上收回目光,接过匕首,紧握在掌中。他错愕间,倏然苦笑一声,喃喃道: “从不离身……”他眼眶中霎时雾气弥漫,哼了一声,“所以那日,她是故意的……她又骗我……她又骗我!” 那日在甘州重逢,未曾想是此生最后一次相见。 她向他辞别之际,要将二人定情的匕首还他。他以为她收了别人的匕首,要忘了他,还要嫁给别人,与他一别两宽。 那一刻,他一时怒火中烧,仗着她对他有愧,不会抗拒他,忍不住在夜半无人的医馆堂前粗暴地占有了她。只是久别后思念成瘾,想要与她交融不分,更想让她无法放下,让她再也忘不了他。 犹记得黑暗中,她泪眼朦胧地质问他:她算什么。 沉沦中的他不肯低头作答,每一寸意念都妄图牢牢占据着她,只得堵住了她的唇,不让她再开口。 唇齿间的幽香仿佛犹在,长风抬眸,恍惚了下,好像可以看到棺椁的末端,白幡拂动处,她立在那里,白衣胜雪,轻蹙眉头,朝他轻叹一口气道: “你就那么恨我?” 长风闭了闭眼。幻象幽幽散去。 彼时,他对她的欺瞒,对她的一走了之仍是心怀愤懑,再加之祁郸战事紧急,与她最后一次分别前,他未将已向她父皇下聘书之事告之于她。 在外征战的日子里,在为数不多的闲暇之时,他一心筹谋着与她的后半生。本想着等他打下甘凉十一州,就能三书六礼,如愿以偿来娶她过门。 到时候,他们还有余生相伴,来弥补往事的缺憾。 本以来时间还多,本以为来日方长,本以为有一生可待。 谁知再见,竟是天人永隔。 他颤颤巍巍地迈着步子,一把举起躺在廊下的一个酒坛,大口大口地倾泻而下。酒水混着泪水,淌入了他起伏的胸膛,被穿堂风一吹,心口先是一片冰凉,转而变为麻木。 宁远望着他形如枯骨,心中亦是酸楚不已。 他可曾见过在军中不苟言笑,杀伐果断的萧帅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若是说他下一刻要随公主而去,他都信他做得出来。 宁远抬手抹了一把泪,不由和男人一道坐在灵柩底下,自顾自拿起地上的酒坛,饮了一口。可酒再烧喉,哪抵得上心里的苦涩。 他知道,他的将军率军自瓜州千里奔袭,日夜不停,不眠不休才赶到肃州,已是竭尽了全力。之后为了救下公主又中了巴果臧的埋伏,不要命地只身入城途中被乱箭射伤,昏迷了三日才醒过来。 宁远不善饮酒,很快就醉了,絮絮叨叨说起了这五年间,公主为残余的河西军做了多少事。一忆起来,想起那么好的公主已是昔人不在,他涕泗横流,抱头痛哭。 他脚步不稳地走出了灵堂时,天色已渐晚。他喝得天昏地暗,正要出门便撞上了一个女人。 那女人黝黑的面上有道疤,怀里抱着什么东西,他前脚刚走,她后脚就步入了灵堂。 宁远认得她,是公主身旁的侍女凝燕。 …… 凝燕来到灵柩前的时候,长风已喝到今日的第七坛酒了。 他看着女子从供桌上的香筒上取出三支香,烛火上点燃,躬身三拜后插-入香炉。一套行完,她跪在灵柩下的火盆前,将带来的东西往里面扔。 “你做什么?”长风酒一下子醒了,制住了她。 凝燕瞥了一眼前烂醉的男人,冷声道: “公主走前,跟我说,如她不幸罹难,要将这三件东西烧给她,可在地府陪着她。” 长风侧身,看到了她手里的东西,缓缓起身,身形凝滞。 一时间,连雨水声都阒静了下来。 第一件,他看到的是那件喜服。 这喜服,她穿了两次。 第一回,和他一道在长街以天地为媒,玄女为证,结为夫妻。 第二回,是她前去和亲,用这身红衣唤醒了他尘封的记忆。后来的幽洞中,以喜服玄袍为榻,他们欢爱不尽,一次又一次。 此生最是欢愉的记忆涌入脑海,他将喜服攥在手心,贴在心口,泪水再也止不住,大滴大滴落在喜服粗糙的凤鸾纹路上。 第二件,是一把断裂成片,却被绢布绑起来复合成形的陌刀。 是他在回鹘最爱用的武器。哪怕从回鹘离开他之后,她仍是去甘州的医馆将陌刀带回,说要留个念想。 然后便是那夜大雨滂沱,他从朱丹王口中得知真相,徒手将陌刀崩裂,她竟背地里将陌刀的碎片一片一片拼了起来。 他抚过陌刀粗糙不平的刀面。仿佛看到她在灯下,小心翼翼拼凑起来的样子。 别人破镜重圆,她想拼刀重圆。 真是个傻姑娘。 第三件。是一截断发。被一根红绳绑在一起。 是那日在地牢,他从她鬓边割下的那缕乌发。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她定是以为他要与她恩断义绝,才如此决绝要离开凉州。 他是心中有恨,恨她欺他瞒他,可他对她,从来没有舍得放手过。 自别后,多少次午夜梦回,一摸榻边空空,无她可相拥。他都再难入眠,只得连夜唤来葛萨再去草原找一遍。 而时至今日,两处茫茫皆不见。 他永失所爱。 凝燕见他泪流满面,板着脸沉下声,没好气地道: “她死了,你才知道后悔了。公主一直以为将军因当年之事还恨着她,要另娶他人,所以才心灰意冷,远走甘州,不愿再见到将军。她被祁郸人带走前,跟我说,她……”凝燕顿了顿,目色苍茫,望向辽阔的夜空,想起那日主子临去前决绝的背影。 她缓缓开口,轻声如风语低喃: “求仁得仁,此生无悔,唯有一事,至死抱憾。” 凝燕含泪,一字一句跟着念完这句遗言后,长风猛地抬起血红的双眸,从怀中掏出一卷玄底赤字的绢书,在手中的灵位面前颤抖着摊开来。 他死死抿着唇,恨恨说道: “至死抱憾?好一个至死抱憾!我连向圣上求娶你的聘书都写好了。我怎会另娶他人?除了你,我怎会有他人?!” “你不信我,你根本从不信我……李清河,我念给你听,你给我听好了……” 他修长的手指一寸寸划过绢书上丹砂色的字迹,一字一字颂念: “臣,河西萧氏长风,河西军主帅,启: 今已收复甘凉十一州,尽数归于大唐。以此为聘,微臣恳请,向圣上求娶爱女清河公主。微臣愿束身归阙,自此永不出长安……” 念到末尾,声声已成哽咽。 听到最后一句,凝燕抬首,复杂的目光略带震惊,不禁问道: “将军竟已打算交出河西军权柄,入京为质?” 长风微微颔首,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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