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圣上疑心深重,怎能允许我手握重兵,还以公主为妻。我本来就想着,待我收复甘凉十一州,便将河西兵权交予我侄儿萧凉,只身入京,求娶公主。” “数万河西军,将军苦心经营,可舍得?”凝燕不由侧目而视,心中震撼。 长风冷哼一声,摇头道: “有什么不舍得?她为了我,连性命都可以不要。区区兵权,在我眼中,与她相较,根本一文不值。” 凝燕神情松动,一时对眼前痛失挚爱的男人起了几分同情,只低声道了一句: “将军有如此心意,要是……要是公主还在,能亲眼所见,亲耳所听,就好了。” 长风提起酒坛豪饮了几口,默默不语。 过了许久,风动帘拂,长明灯烛火一晃,晦暗的天色罩下来,将底下的男人笼在了阴翳之中。 他放下了酒坛,轻声说道: “昨夜是她头七,我梦到她了。”他眼中大雾茫茫,不见光亮,如在沉湎,“梦里,她跟我说,她想要早日出殡下葬,入土为安,不想变为孤魂野鬼,漂泊无依。” “我问她,是否愿意入我萧氏祖坟,与我死后合葬。她说……”他喉结耸动,像是在努力克制着什么,咽了一口气,颤声说道,“她竟说,她不愿意……” 男人神色既哀痛又凝重,一把踢翻了几个的酒坛,嗤嗤道: “说要与我生同衾,死同穴。结果,她都一一食言了。” 凝燕不敢看他,只叹了一口气,道: “既是公主托梦来的心愿,将军就答应她吧。这副灵柩,在府上也放得够久了。” “可我舍不得。”男人回身,抬手抚过灵柩上精雕细琢的日月顶天,衔烛双龙的纹路,道,“我想她多陪我一会儿,或者,我去陪她……” 凝燕看着他沉吟中忽然拔出了腰间的长剑,疾声出言夺走了他的配剑,厉声道: “将军不可!” 酒醉后的男人被她的猛力推倒在地,径直瘫在地上。 凝燕将利刃收入鞘中,放在一侧,摇了摇头,道: “天色不早,奴婢告退,将军也歇了。”见他心念成灰,她又淡淡道了一句,“或许梦中,公主还是会来陪着将军的。” 人走后,灵堂再度陷入沉寂。 日积月累的雨水从灵堂的飞檐满溢而落下,在石砖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长风又喝完了一坛酒,半卧在棺椁前,一条长腿趿拉在阶前。他半阖的眼帘中,隐约看到有个人影,亭亭玉立在檐下。 他自嘲地抽了抽唇角,晃了晃酒后昏沉的脑袋,闭上了眼。 再睁开时,女子却已然来到他身前。 只隔这一步。如雾里看花。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长风。”他听到熟悉的女声轻轻唤他的名。 他眼睫一颤,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想要触碰眼前来人玉雕般的面庞。 细嫩滑腻,还带着一丝凉意。 仿佛不是幻觉,不是梦境。 他只觉心跳骤停,紧接着去拽她素白镶绣的衣袖,再猛地一收臂,女子已顺势坐在他怀中,温香软玉,一如往昔。 双臂渐次收紧,将她箍在怀中,不敢太用力,只怕是泡沫易碎。 他低低问道: “你没走?我答应你,已选定凉州一处风光秀丽的山坳,就在我萧氏祖坟旁,作为你的坟冢。明日就出殡,不会让你成为孤魂野鬼。” 见她笑而不语,他忍不住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尖: “怎么还不走?” 怀中女子一双藕臂已如灵蛇一般缠上他的颈。乌黑如水的眸子映着长明灯的烛火,柔光发亮。她定定望着他,唇角微微一翘,道: “我舍不得你。想回来看看。” 他俯首,英挺的鼻梁摩挲着她柔软的颈窝,语调带着几分祈求: “那就别走,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女子抬起纤纤玉指,微凉的拇指一一抚过他深陷的眼窝,憔悴的眉宇,道: “你不怕与我在一起,有损你的阳气么?” “为了你,命都可以不要。还会在乎什么阳气?”他嗤笑一声,已将怀里这一身日思夜想的娇软打横抱起来,大步往厅后的内室走去。 内室卧榻前,雕玄虎朱雀纹的镂刻砖面上,男子的白袍,女子的轻纱,一件件飘落,一地狼藉,颓唐又靡丽。 她在他怀中,像一朵云霞舒展开去,需得牢牢攥在掌心,才不会又飘散无影。 “我好想你。”他贪得无厌地以唇雕琢着她。 听到她忍不住吟出了声,他低笑一声,衔住她娇艳欲滴的两瓣唇,含在口中不肯松,直到她面色潮红,呼吸急促,绵声向他求饶。 他自是不依不饶。 既然是梦,他为何不能放肆一些? 炽热的欲望如火山喷发,岩浆绵延,淌过山花烂漫的群岚。 疾风骤雨之后,他吻着她汗浸的额头,鬓发,眼眉,一寸寸往下。她也回应他,低垂螓首,及腰的乌发蜿蜒在浅蜜色的山峰,如云如雨,伏延漫灌。 令他惊异,令他悸动,令他难忍,令他沉沦。 他深深沉醉在这桃花源中,乐而忘返。 但愿长醉不用醒。 …… 日阳高照。 长风在卧房醒来之时,怀中根本无人。 果然是,好梦由来最易醒。 宿醉后他头痛欲裂,从榻上起身敛衣。 侧身一看,唯有遗漏在锦衾上斑驳的几点滴,印证了他在虚无缥缈的梦中无尽的欢愉。 梦中的她,袅袅楚宫腰,可身子却消瘦得令他无比心疼。 想起萧凉说起,她在甘州守城时,省下食物给将士们,自己不肯进食,他便想着出门给她烧点纸钱。 他心尖上的人,怎么能做个饿死鬼。 凉州城内,街道熙攘。 春日的艳阳照在他身上,暖意洋洋。他穿过赶集的人群,在一处冥店买了几卷金纸头银纸阴司纸还有一件寿衣便往回走。 回府的路上,路过一处人群纷涌的道观。 一对对青年男女走下青松翠柏环绕的台阶,笑语盈盈,春光明媚的面上且喜且怯。 他回想起了她说过的一些传闻,便停下脚步,转而向内走去。 月老庙前,烟气缭绕,一串串红艳的灯笼悬于道旁两侧。因为姻缘灵验,人流如织,香火旺盛。 庭前有一棵百年榕树,枝繁叶茂,荫蔽如罩。每一棵树枝上,皆悬有无数红绸,随风纷纷扬扬。红绸掩着其下千盏万盏的风铃,吊着木制的姻缘牌。古往今来无数有情人曾立在此榕树下,悬挂上亲手写下的姻缘牌,满怀希冀地向此地的月老许下的祈愿。 他心中有个疑问,便直直朝那棵满载姻缘的榕树走去。 百年榕树枝叶低垂,他本就身量极高,视力极佳,一抬眼,果真看到有几块姻缘牌上,写着自己的名字,旁边的各自都是一个不知名的女名。 她调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长风将军,英姿飒爽,容貌俊美,是星辰一般耀眼的人物。他每每走在凉州的主街上,是会有怀春少女抛花果到他怀中的。凉州城的月老庙里,可是有无数祈求姻缘的木牌,是写着他的大名。” 他望见那一排排写着自己名字的姻缘牌,一时哑然失笑。 竟是真的。难得她也会吃醋。 他疑问未消,继续在枝头寻找着,榕树枯木逢春,枝叶发芽,一片片碧翠在他头顶缓缓掠过。 行至树后,他忽然心有灵犀,似有感应地抬手捉住一块隐在叶丛中的姻缘牌。 这块姻缘牌木质已然发黄,木纹斑斓,渗着污迹,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将它翻转过来,背后工工整整地写着两个大名。 “萧长风”“李清河” 字印已经褪色,几乎不可见。但他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是她的字迹。 果真如此。 他心口一酸,稍一用力将它扯了下来。风铃被他的力道一摇,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乱了树下谁人的心弦。 他将木牌紧紧握于掌心,手指轻轻抚着上面略带稚嫩的笔迹。随后将它放入怀中,贴身藏好。 接着,他快步挤入卖姻缘牌的摊位前,买下一块姻缘牌后,一笔一划,端端正正地写下他和她的名讳。 笔力之劲,仿佛要将墨迹渗透入木牌当中,烙刻在上面。 他手执姻缘牌,飞身跳到树梢上,将他亲手写下的姻缘悬在最高的枝头上。特地择了一片枝叶茂盛之处,为了可为他的木牌挡风遮雨。 牢牢打了一个死结后,他双手合十,在心中默念着他经年以来唯一一个祈愿。 他出生高门,自小学儒,家教森严,从不语乱力怪神,更是本不奉神佛,不信来世。 但,唯有一人,他愿意为之迷信。 想要与那个人,求一个来世。 许完愿后,他纷乱的心才终于安定了些许。 长风垂下眸光,缓步走下观前的长街。人流中,尽是成双成对的信男善女,唯独他孤身一人,背影高大而又落拓,渐隐于苍翠林叶。 月老庙前,梨花谢去,已零落了一地,桃花却开得烂漫,其华灼灼,其叶蓁蓁。 可他却已无人可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他缓缓朝空中摊开手,一瓣飘落的桃花恰巧落在他的掌心。 柔嫩娇妍,让他想起昨夜那场奔放的绮梦中,她承欢时令人爱不释手的粉面。 此情此人,却只能在梦中相见。 式微式微,她胡不归? 他忽而心念一动,转身又往道观里飞奔而去。 …… 待他再出观门,暮色沉沉,倦鸟归巢,人群已是稀稀落落。他正欲离开,忽被一个伛偻的老道拽住了衣袖: “这位客官,我看你印堂发黑,人中发紫,是阳气不足,入邪之相啊!客官近日可是沾了鬼气?” 长风怔怔地望着说的唾沫横飞的老道,回神后快速敛袖,退避三舍,心虚地快步往回走。那老道还紧跟在他身后,声音尖锐刺耳: “客官不慌!我这有祖传的祖师道爷符纸,你贴在家中,保证你邪祟不近身。客官为了活命,必得买一套回去防着……哎!你别跑啊!” …… 很快天色就暗了下来。 长风却觉得今日入夜得比往常缓慢了许多。 他沐浴后只着一袭柔软的素绡中衣,墨发披散在精阔的背后,身旁身侧都是倒翻的酒坛。已在她的灵位前饮了五六坛烈酒了。 可还是未能入梦,没有等到她来。 卧房的屏风上细绢被风吹动,画上壮阔的山水迤逦万里。 他微微偏过头,一眼望见了一道轻浅的人影悠悠映在屏风上,一动不动。 他猛地起身,踢翻了身前胡凳,差点绊了一跤,快步向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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