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罢,她用金钗锋利的一头割破手指,一滴鲜红的血坠入面前的铜盆之水,漾开了一朵盛放的血花。 本是逐利而来,八面玲珑的众胡商面对着眼前的七娘,一时怔住了。 她手攥金钗,玉指染血,神容端严,风华绝代,令人不可逼视。 身上雪狼白的氅衣纤尘不染,随风扬起,娇弱的身姿在风中茕茕孑立,看似手无缚鸡之力,可言语却力有千钧,震撼人心。 他们与她相交数月,早就看出她气度不俗,绝非寻常百姓,原本以为是世家流落在外的高门贵女,不成想竟是大唐的公主。 众人盘算着,反正被祁郸军攻进来,也是九死一生,货物全被掠夺,损失巨大,不如随大唐公主拼死一搏,还能换得生前身后名利双收,确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我在甘州城经营了大半辈子,决不能眼睁睁看着甘州落入敌手,祁郸人入城凌虐!” “七娘开榷市,减税负,对我们有恩,此恩必报,生死不论!” “我与七娘,与甘州城共存亡!” 高呼声下,众人义愤填膺,纷纷敛起袖子,用锐器割破手指,接连不断的血滴坠入铜盆,清水骤变一池血水。 歃盟之后,清河领着自愿参战的众人来到城墙之上。所有人心照不宣,默默地捡起了地上死去士兵的甲衣和弓矢刀剑,各自穿戴整齐,自愿化身守城军的一员。 城楼上督战数日的河西军甘州主将养宁远,回身望着亲上城楼的清河公主,满是血污的面上流露出惊异之色。 数日前,河西主帅因沙洲军事匆忙离开甘州,养宁远受其军令,奉命驻守甘州。他犹记得主帅临去前,特地百般嘱咐他务必守好公主。 谁料祁郸军突然来袭。所幸他曾收到密信告之祁郸动向,早作了准备,赢得一丝先机。 十日来,几轮守城战之下,守城军已近弹尽粮绝,他亦是精疲力竭,靠着最后一丝意志强撑着不倒。 此刻见公主亲临指挥,他一手抹去面上血迹,跪地行礼道: “祁郸人攻势不断,城楼危险,公主金枝玉叶,还请殿下回城中暂避。” 他垂下的眸子中,留意到眼前一截雪白的衣角,迟迟不动,分毫不退。他抬首望向公主,见她面色沉着,目光灼灼,问道: “免礼,河西军旗何在?” 养宁远让手下取来了在城墙沿摇摇欲坠的赤色旌旗。旗面已被流矢戳穿,烧破了几个洞。 他震惊地看着公主素手从袖中伸出,郑重地用双手接过了残破不堪的军旗。她忽而挥舞旗杆,一展旌旗,朝守城的众人高声道: “河西军听令。甘州乃我大唐国土。是河西军的先辈以血肉之躯一代一代守下的万里河山。今日祁郸来袭,要屠杀你们的父母妻儿,掠夺你们的财产粮食,摧毁这一片乐土! “城破家亡,是可忍,孰不可忍?” 就在她话音未落之际,投石如巨雷轰响,箭矢如骤雨倾盆。祁郸人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攻城。 昂首挺立在城楼高台上的清河公主并未被突如其来的进攻吓退,她在炎风里屹立不倒,手中的河西军旗迎风猎猎,翻涌不息。 她的身侧背后时有火焰喷发,漫天金光,照亮她一身雪白氅衣,有如神祇: “我李清河与诸位在此立誓,同生共死!今日,我们就算战死,也要死在大唐的国土上!” “坚守甘州,寸土不让!” 苦守多日,已近绝望的河西军睁大了血丝密布的双眼,仰望着他们的公主殿下。 连日来,祁郸昼夜纷至的迅猛攻势已让他们渐渐招教不住。暗无边际的黄沙之中,他们孤立如死岛,援军毫无踪迹。他们深知河西主力在瓜、沙二州,凉州至关重要,必先自保为上,所以甚至一度怀疑,会不会有援军前来甘州。 每日分到的饮食越来越少,看着身边的同袍一个接着一个的倒地不起。巨大的恐惧笼罩着驻守在甘州城墙的河西军。 可此时见公主亲临,一番慷慨激昂之辞,令他们顿时浑身热血澎湃,气贯长虹。 暗无天日的双双眼眸中燃起了星火。 敢问,谁不想和这样风姿卓绝的公主同生共死?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共战而亡,与有荣焉! 一时间,城墙上将士们奋起扬臂,喊杀声四起: “寸土不让!寸土不让!” “誓死效忠大唐,誓死效忠公主!” 有公主亲自在城墙指挥作战,河西军与一众民兵士气大增,势如破竹,死守城墙。 经过一日的鏖战,河西军逼退了祁郸人一轮又一轮的攻城。 面对底下接连不断的攻击,清河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如果他在这里,他会做什么呢? 她不断回想着旧日他在城中指挥若定,沉毅如山的身影。他温柔又坚毅的面容似乎就在眼前,细声教导犹然在耳: “攻守之道,在于制高。无论攻方还是守方,只要占据高地,便可无往不利。于守方,平地起垒,再施以滚木礌石,箭矢燃料,功力可更胜百倍……” 她默念着他说过的一字一句,看到甘州城矮小的城墙,忽然灵机一动。 “建土垒!”她喊道,“再收集城中布匹绸缎渔网,在女墙上起挡!” “如此,便可化解甘州城墙不高的弱势。” 养宁远本是弓箭手出身,并无甚经验,闻言即刻派兵照办。果然,守城将士的伤亡在祁郸的下一波进攻下大大减少。 又一阵祁郸兵退去,漫天的流矢渐渐暂时停歇下来。 宁远抹去面上久黏的血污,松了一口气道: “公主殿下竟也守过城?” 清河摇了摇头,道: “不曾。但他教过我。” 宁远目色黯淡了下去,低声道: “是末将无能,守城不力。将军若是知道公主在此受苦,怕是要心疼坏了。” 清河垂着头,牵起嘴角笑了笑。她久立的双腿已绵软麻木,身伏在女墙的凹口,稍作休息。许久,她眺望着黑压压的祁郸大军,淡淡道了一句: “我没有什么再能为他做的了。只想守住这甘州城。” 宁远挠了挠头,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开口,只能默默望着一袭雪氅的女子走远了,继续守城。 祁郸军盘桓在城外,并未偃旗息鼓。 他们一时不敢置信,尤其主将土浑鲁更是暴怒不已。他集结了数万最为精锐的甲兵,倾巢而出,对甘州势在必得,他本已将目标定在东面的凉州。 河西军主力仍在沙洲瓜州,他可借城中兵力空虚,速战速决,夺取城池。最后一步,便是围堵从西面作战归来的河西军,将其在途中一网打尽。 现下第一步计划便落空了。因为这小小的甘州城看起来不堪一击,可攻打起来却竟然坚不可摧,像是铁板一块。耗费了人力物力,十日来竟一日更甚一日的难打。 土浑鲁猛地拔出胯上弯刀,用刀尖勾着一个属下的衣襟,将他平地提起。他促狭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线,恶声低吼道: “巴果臧呢,他不是逃到甘州城内躲避追兵了么?” …… “公主,城下出事了!”凝燕冲了过来,向她气喘吁吁地禀道。 清河心下一惊,拖着疲累的身躯快步走下城楼。 城墙底下,一圈密密麻麻的胡商甲兵中间,围着几个身材魁梧,髡发蓄须,面涂赤色印记的壮汉。 这装束,是祁郸兵! 清河走近几步,看清了为首之人,就是当日在肃州绑她的巴果臧! 他们一行约有十几人,手中各自劫持了两名医女。粗壮的臂膀卡着医女细弱的脖颈,尖刀抵在她们身前。 “你们的公主呢,速速交出来!”巴果臧被包围了也分毫不惧,小臂猛地一收,被他所持的医女发出一声痛苦的嘤唔,面庞胀得通红,双眼发白。他咧嘴阴笑道,“不交出来,我就杀一个。杀到你们肯交为止。” “你,你放开她!你已经被包围了!”一个胡商大声喝道。 他似乎早就看穿了身着河西军甲胄的胡商只是不堪一击的民兵,放肆大笑,道: “不交出来是吧?”他皱了皱剃秃一半的断眉,尖刀一挥,小臂一松,那个医女瞬时便倒在血泊之中。 “你!……”众人目眦欲裂,却又不敢轻举妄动。人群中已起了低沉的呜咽痛哭声。 清河双拳紧攥在胸口。 她想起来了,那日长风来甘州,他说在找几个窜逃的祁郸残兵。能让他亲自来抓捕的,必然是祁郸军中官衔不小的。没想到,竟是主将巴果臧。 巴果臧好大喜功,性格乖戾,嗜杀冷血。 她在肃州见识过的。他为了一个宠姬,竟不惜弑兄,火烧己军。 他所镇守的瓜州,刚被河西军一力夺下。他兵败之后逃亡甘州,在城中躲了那么多日,趁攻城之时来擒她,是为了要借她让守城军束手就擒? 可径直打开城门放自己人进来岂不是更快? 细思之下,清河豁然开朗,明白了他暗藏的心思。 她正要上前,手臂却被人拽紧了。她抬眸,望见了凝燕死死拉住了她,目色隐忍,抿唇朝她摇了摇头。 清河面色笃定,眸中清光涌动,轻轻拍了拍凝燕的手臂: “他们要利用我,必不会加害于我。别怕……” “主子,不可!”凝燕不肯松手。 “趁巴果臧还未与攻城的祁郸军联手,这是最佳的时机。我必须去。”清河眼眸低垂,蜷长的睫掩住眼底纷涌的情绪,她系紧了身上的雪白大氅,稍加思索,幽幽在凝燕耳边嘱咐了几句。 凝燕听后双眼睁大,目露惊恐,几滴泪水从眼中夺眶而出,低低唤道: “公主……公主殿下……” “我走了。巴果臧的心思,我还可以利用一二,缓解甘州之围。”清河浅笑道,“凝燕,今后你想去哪,就去哪儿,不必再为奴为婢了。” 眼看巴果臧一把拽过另一个医女,又要拔刀刺入之时,人群中传来一声清脆的低斥: “住手!” 清河拨开层层人群,款步立在叫嚣的巴果臧身前,淡淡道: “我随你走。但我有个条件。” “公主还敢和我谈条件?”巴果臧见她主动站出,没想到那么快能得手,撇撇嘴笑得猥琐。 “离开甘州前,不可再杀一人,不可劫掠平民。”清河深吸一口气,抑制藏于袖中双手的颤抖,不敢露出一丝一毫的胆怯,她沉声道,“若你答应我,我便随你去肃州。” 巴果臧面上掠过一丝惊异,他很快掩住了慌张的神色,问道: “你怎知我要去肃州?” “甘州城被围困数日,前后皆无援军,距离最近的肃州亦无来援,唯一的可能便是你们已占了肃州。”清河稳了稳心神,语调从容不迫,直指人心,“你若要取甘州,以你的战力若与城外里应外合,夺城易如反掌。可你不想,不是么?”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66 首页 上一页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