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中的双手渐次收紧,他的目光从那封精心写就的聘书上收回,深吸了一口气后,被诏书搅动的纷涌心潮终于缓和了几分。 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亲卫的低呼: “哎,公主殿下怎会在此?……公主殿下,将军正在议事,您不能进去……” 书房的门被缓缓推开。 女子一袭白衣,身姿欺霜赛雪,散落的乌发未着珠钗,玉容沉定,款步走了进来。 屋内的两个男人,一前一后,愣在那里。 司徒陵刚开口唤她“清河……”,她便开门见山,径直道: “我想要回长安。” 司徒陵一惊,望了一眼身后的男人,皱眉道: “清河,你不是一向最讨厌皇宫的么?怎么会想回去?” 女子径自掠过司徒陵,朝着几步外身形凝滞的男人,道: “我记忆全无,只想要见一见我的父皇。他是我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我不允。”长风面色微沉,垂眸敛着箭袖,不去看她。 “为何不允?”她昂首而视,倔强地问道。 “等你记起来,就知道缘由。”他别过头,言简意赅。 “抱歉。我根本记不起来你所说的那些事。”她语调生冷,死死抿着苍白的唇,道,“我只想回宫面见父皇。” “此事,容不得你胡来。”语罢,长风朝在门卫驻足不前的亲卫喝道,“送公主回去。” “不必,我自己可以走。”她拂袖而去,跨出房门前回眸,深深望了一眼身后之人,挑眉道: “我要回宫,也无人可拦我。” 脚步声走远,司徒陵追也不是,留也不是,左右为难之际,见身长玉立的男子猛地抬臂,将脚边的香炉一手掀翻。 “嗡”地一声巨响,沉闷的铜炉倒地,滚了几转,暗青的香灰从中洒了出来,渗入了地板的暗纹之中。 俄而,书房内又沉静了下来。 香炉仍倒在那里,长风面色如常地与司徒陵继续讨论着行军方案,直到夜深,月影西斜。 司徒陵困意袭来,离去之前,最后回望了一眼长风。 他还在舆图前彻夜排兵布阵,鬓发一丝不乱,神色一丝不苟,未有衰颓之色。唯独,案前一簇昏黄的烛火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照出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孤寂。 司徒陵知晓,他想速取甘凉十一州,比谁都急切。 心中喟叹良久,离开书房后,司徒陵回想了一番,不禁喃喃自语道: ”清河怎么会突然想回宫了呢?……” *** 翌日,长风回到卧房时,已是日暮西垂。 见他来了,侍女纷纷跪下请求恕罪: “将军,公主殿下这一日不肯进食喝药,还,还……”虽然他并未开口,垂着头答话的侍女也看不到他的面色,却已清晰地感受到他凛冽的气息,都不敢再吱声。 地上有砸碎的瓷碗,混褐的汤药洒了一地,染乌了雪白的毡毯。 乌黑的革靴踩过裂瓷,碾得更粉碎。他一步一步向榻上背对着他的女子走去。 膝盖抵上榻沿,他从她背后环住那股束素纤腰,下颚贴在她柔腻的颈窝摩挲着,柔声道: “为什么不喝药?” 颈间骤然感到一丝冰凉。他垂眸,目光下敛,看到了那柄熟悉的匕首。 女子回过身,手中银亮的锋刃散着寒光,冷声道: “不许碰我。” 长风怔了半晌,任她抵着喉,既不进也不退,只是嗤笑一声,道: “就因为,我不让你回长安么?” 她眉间像是凝着寒霜,目色冰冷,望着他道: “是。我根本不认得你,你又何故要强留我?” “不认得?”他喃了一句,垂落的眸光兀然抬起,死死盯着她漠然的面容。看够了,他欺身过去,宽阔的身形投落的阴影将她笼罩在下。 他猛然抬手,徒手抓住刀尖,使劲从她手中将匕首夺走。 滴血的手掌垂落在侧,他用另一只干净的手先抽走她的腰带,再撩开她散落的衣襟。她反应过来,紧紧抓住他的手腕不让他乱动。 长风陡然加大力道,不管不顾地撕开了她的襟口。 削肩若素,雪肤如缎,耀人睛目。 他紧抿薄唇,望着裂帛碎穗的雪峦上,那道若隐若现的伤痕,道: “你胸口上的疤,是你当年为我取心头血留下的。” 他掰过她的身,扯下她背后的领口,拂过她嶙峋的琵琶骨,道: “这里,有道刀疤,是你为我挡刀受的伤。” 他的掌砥砺着往上移,掠过她的肩头,修长的手指拢起她的青丝滑去一边,指尖最后落在她颤动的锁骨上。哪怕他闭着眼,都能指出骨节上那对若隐若现的红印,道: “还有这里,有处咬痕,是那一次你与我交欢时,我咬的。” 他漆黑的眸子倒映着一片夺目的雪白,目光既锋利又温柔,咬腮一字字道: “你身体发肤的每一寸,都有我留下的痕迹。”他顿了顿,下颔因用力而带着颤意,嘴唇微微一动,道,“你却告诉我,你不认得我,要回长安?” 她闭上了双眼,似是不敢再看他,不敢再承受他穿透一切的注视,声音带着难掩的倦意,道: “夫君,我想回家。我的家,在长安。此处凉州,非我故乡。” “请你,放我走吧。” 幽静的房内像是凝滞在时空里,一丝风声都听不见。他一时间,只觉心跳停了下来,呼吸声都似乎感受不到。 她想要回到长安,回到那个杀了他父帅的人身边去。 她本就是那人的女儿。 她要他放手。 “咣当”一声。 他将带血的匕首扔了出去,锋刃落在冰凉的地砖上,发出尖利的凄鸣。 长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卧房。 守在门外的医官见他满身煞气地出来,战战兢兢递上绢布,低声道: “将军,您的手……” 他这才注意到掌心伤口有些深,还未止血。他烦躁地接过绢布,随意在掌上缠绕几圈,疾声问道: “她的失忆之症,究竟何时能好?” “公主所患失忆,乃是魇症的并发症。”医馆迟疑了一下,问道,“敢问公主近日睡得可好?” “不大好。”他答道。夜半她睡熟后,他总会去卧房坐在榻沿看她一会儿。看她时而紧锁眉头,时而翻来覆去,小小的身姿蜷缩起来,嘴里一直有梦呓,脊背的冷汗常常透湿了素绡中衣,一层又一层映出她肌肤的底色。 他既心疼又失措,却始终无能为力。 耳边医官的声音越来越低: “我斗胆再问一句,公主的魇症,是否与将军有关?” 他顿了顿缠绕绢布的动作,偏过头瞥了一眼紧张的医官,颔首“嗯”了一声。 是与他有关,且是因他而起。 当年之事,是他们二人共同的梦魇。 “怪不得公主如此抗拒将军……恕我为医者直言,公主日日见到将军,怕是她魇症难好……”医官微微抬眸,看他一眼,又低头道: “将军,是我才疏学浅。但我有个师父在长安宫里为太医正,医术远胜于我。若是能得师父他老人家给公主看上一看,开上几副新药,对恢复应是极有裨益。” 长风面无表情,沉默片刻后,掀起滞重的眼皮,问道: “若是将她送去医治,待魇症好全,记忆恢复,到时再见到我,可会复发?” “那倒不会。”医官将头埋得低低的,不敢再抬头看他。 长风停下了包扎的手。掌上绢布未缠紧,任由它一圈又一圈地散开,血污又浸透出来,将一片雪白泅染成深红。 心中凝滞的苦涩在一瞬间倾泻而下。 连他最为忠实的医官都要他放她走。 长风回身望了一眼烛火未灭的卧房,松开了掌心的绢布,任由它被一阵风吹散在地。 他从襟口取出那个贴身藏着的小绣囊。其中,一卷乌发从雨青色的绣边漏了出来。 凝视良久,手指缓缓拢起,将那缕断发收在掌心之中。 仿佛就能将她牢牢留住。留在他身边。 *** 成德十六年,长安初雪那日。 离京十年的清河公主还朝。 宫城崔巍,城门高阔。满目的红墙绿瓦,斗拱飞檐,恍若与她离开之时未有两样。 含光门的门洞最为幽长。她踏马而过,仿佛还能听到当年的少女每日出宫时银铃般的笑声。 “我要入宫面圣述职,再送公主一程吧。”耳边传来那个少年雄浑有力的声音。清河恍惚了一下,偏过头,看到少年瘦削的下颚变得硬朗坚毅,颔边已生出了成年男子才有的胡茬,唯有那双明亮而灼人的眼眸,数年来不曾改变。 她没有公主的仪仗,一人一马,孤身如出宫那日。而他,便是她仅有的仪仗。 “好。”她应声。 进入内郭城之时,他一如既往扶她下了马,温热的掌托着她雪狼白毛氅衣,旁若无人地牵起她的手,与她一前一后,踏雪而行。 漫天的雪花簌簌而下。 空旷的皇城,四野皆寂,雪落无声。 一深一浅的脚印,落在皎洁的雪面之上,很快被大雪覆盖,掩埋了踪迹,一眼望不见来时路。 去往禁中的路遥遥,仿佛没有尽头。 她倒希望没有尽头。 清河抬眸望着眼前的他。少年乌墨般的发冠被未消融的雪掩住,泛着淡淡的青色,浓黑的眉宇凝霜成冰,白茫茫一片。 两鬓斑白,须发皆灰,走得又极慢极慢,仿佛是个百岁老人。 她的心头倏地一酸。 雪花淋满头,也算共白首。 可,再长的路都会有尽头。 “就送到这里吧。”清河停了脚步,指了指东面那座在大雪中巍峨耸立的宫殿,“含元殿在那侧。” “含元殿的位置,你倒记得清楚。”他驻足,回身,没有回话,只是玩世不恭地笑望她。 俄而,他从氅衣中取出了一支枯柳,递到她面前,道: “当年,你在灞桥送我出征,折了一枝柳予我。今日重回长安,路过灞桥,我也折了柳枝送你,算是有始有终吧。” 清河接过,端详了一会儿。入冬了,那截干枯的柳枝,一寸绿芽都见不到。 柳。留。 他想她留。就像当年,她想让他不要走一样。 她垂下眸子,将柳枝收回袖中,与怀袖里藏着的另一支新折的、她不敢送出去的柳枝放在一起。 “遥祝将军,长风万里,得胜归来。一生,平安顺遂。” “清河,在宫里和太医好好养病,早日恢复记忆,想起我来。”他颔首微笑,又取出一卷崭新的舆图,塞到她手上。纷飞的大雪中,他俊美的面庞带着明媚的暖意,对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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