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掷地有声的音色,久久回荡在空荡的含元殿内。 皇帝不语,静静望着底下长跪不起的长女,面上并无一丝波澜。 他眉心涌动,只是突然觉得,他这个自小万千宠爱的女儿,果真是像极了自己。 哪怕他最是属意的东宫太子,他亲手扶植培养了十余年,从庶子抬至嫡子,再到太子,都不及她半分像。 只是可惜了。 她只有他一半的血脉。 她虽姓李,但却不止姓李。 皇帝敛眸,神色似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落寞。随后缓步下阶,将久跪于地的宴海公主扶了起来。 …… 宴海走出含元殿门的时候,外头刚刚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她面容镇定依旧,从容不迫,唯独隐在曳地朝服里的脚步,是无比虚浮的。或许是不习惯于久跪于冰凉的宫砖上,又或许是因心下早已寒凉彻骨。 当今圣上向来疑心深重,她就是利用了他的疑心,拿这首童谣投石问路。可问出来的,竟是如此不堪的真相。 正因为疑心重,才会如此心虚来盘问她。即便,她明明就是最不可能传播童谣之人。 论理,古往今来,以童谣造势者无人会用与己相关之言。一查就查到自己头上,岂不是愚蠢至极。 论情,她与圣上一向父慈子孝,毫无理由要如此咒父。 除非,他父皇早已动了心思要送她和亲,所以童谣一出,才当下第一个怀疑到她头上。 原来,一切并非是要等与回鹘的宫宴上。又可能,并非要等回鹘人亲口提出来。 她和亲的命数,从一开始就已注定了。 宴海浸在雨中,掩在袍袖中的玉指渐渐握紧。 她所布下的局,这只是第一出。 接下来,还有第二场重头戏。 走下玉阶的时候,她的身旁闪过一道绯色的衣角,与她并行而下。尖利的声音似是要穿透她的耳膜: “公主有备而来,唱得一出好戏。” 宴海目不斜视,亦知来人是张恪。 前世,自她和亲后,舅爷一党由宦党清算,被迫交出兵权,从此幽禁府中数月后亡故;河东节度许天臣使因寿礼一案没落,受节镇排挤,再无声息。掌管禁军中最大一支的司徒侯府,更是一夕覆灭,兵权交予了张恪,与他的神策军合并。而曾经声势最大的河西萧氏因主帅父子抗击回鹘身亡,河西全军自此湮没,也是张恪一手为之。 如此桩桩件件的巧合中,无论圣上是否默许,最大的受益者,就是张恪的宦党。前世,倒是她小瞧了这些没子孙根的东西。 现下她已知晓,张恪一直有动司徒家手中禁军之首羽林军的心思,还想要借此掌握边关雄兵,坑害良将。 宫中禁军分为三支,除了太子的东宫卫六率张恪暂无法染指,张恪的神策军与司徒家的羽林军占据一半的皇城,分庭抗礼。 此时,张恪最先下手的,应该就是司徒家。 宴海遥望阴暗的天色下,宫阙飞檐直流而下的雨水如瀑如注。她横挑细眉,对张恪回道: “张公公的手,未免伸得也太长了些。长公主府,也是你能动得的?” 张恪一愣,面不改色地笑道: “奴婢不敢,不过越俎代庖。” “哦?好一个越俎代庖。是越俎代庖,还是假传圣令,公公心里清楚,”宴海眯起凤眸,似笑非笑道,“今日天有异相,张公公多行不义,可信会有天谴么?这童谣说的是天灾,还是人祸,犹未可知呢。” “这……”未等张恪开口,宴海哼笑一声,冷冷道: “这外头电闪雷鸣的,我劝张公公还是回殿内吧。若是雷长了眼,劈得你脑袋开花,可怨不得别人。” 张恪见她答非所问,不由举头望了望这确实有些骇人的乌云和闪电,又回首瞥见公主傲气中带这一丝怜悯的目光。 没由来地,张恪脊背一凉,像是被雨水浸透了。他回身一看,明明身后有小内侍给他打着伞,没让他淋到几滴雨。 待他再转头一望,公主已远去宫门,只留一抹刺目的赤红消散在雨帘中。 张恪心下猛地收紧,捏了捏手心湿汗,疾步回身往殿内走去避雨。 …… 宴海走在雨中无人的宫道上,踽踽独行。 任由越下越大的雨珠打湿了朝服和发髻,她低垂着头,浑然未觉。 眼底倏然出现一角青衫,她偏过头,望见了一张轮廓分明的面庞。她收回空洞的目光,慌忙挤出一丝熟稔的笑来,对着为她撑着伞的司徒陵咧嘴道: “禁军副统今日不用值守么?” 他绕开她的话头,神情冷峻道: “雨大,公主何故在此徘徊。臣叫马车来送回公主府罢。” 宴海瞧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心下想笑,面上只眨了眨眼,道: “陵哥,按理说此时应该在光华门值守,你是特地来寻我的吧。”她偷瞄他一身英气的禁军银甲,手指从怀袖中伸出,扯了扯他右臂箭袖上裹紧的缎条,小声道,“可今晚,我不想回去。我想留下来,看一场好戏。” 司徒陵没有回答,剑眉一皱,箭袖想要从她手中抽走,身旁的女子却被他突如其来的力道打了一个趔趄,在雨中滑了一跤。 他屈身展臂,揽住她的腰肢将她扶稳后,很快地松开了手,像是碰到了什么烫手的东西一般退了几步: “恕臣僭越。” 宴海终是忍不住叹了口气,笑出了声。 她不由想起洛阳灵山寺那夜。 眼前的少年面对她的狂言,目瞪口呆了片刻后,似是察觉到不妥,又很快别过头去,强装镇定,用颤抖的手提起她散落的衣裙,呵斥她速速穿上。 之后,她带着哭腔硬是扑倒在他怀里,将一番阴诡筹谋化作柔声请求。 明知她所求极为冒险,他仍是冷着脸,应下了。 不问缘由,不求因果。 就像此刻,他虽嘴上未答她好与不好,却还是老老实实将她带到了西宫门前的一处偏殿,是禁军高级将领当值时用来休憩的单间。 他紧闭房门后,疾声问她道: “我已按照你当日所说做了。今日圣上召你何事?可是发现了什么?……” “这是天灾,他们发现不了。”宴海熟门熟路地进入房中,坐在榻上的矮几前,给自己倒了一碗粗茶。 虽然她做公主时喝惯了江南进贡的最好的茶叶,可去过回鹘之后,手里的这碗粗茶倒也没那么难喝了。 司徒陵将手中紧握的配剑放在一边,也在她对面坐了下来,面露忧色道: “宴海,你老实告诉我,你究竟意欲何为?” “再过一个时辰,你就知道了。”她对他狡黠一笑,起身去翻他榻前的衣柜,道,“我的衣服湿透了,你放在此间的便服呢?” 司徒陵神色一僵,咳了一声,转过身低低道: “你怎能穿我的衣服,这……这成何体统?” “我淋雨了,到时着凉发热,谁负责,你负责么?”她秀眉一挑,眼眸垂落,抬臂抱起了自己双肩,弓着背在榻上蜷缩起来,低下声音道,“陵哥,我冷。” 眼前忽地落下一片阴翳。 浸湿了的青衫泅染成更深的墨色,在她身旁一晃而过。是男人已起了身,一只箭袖撑在榻沿,欺身从她后背掠过。 温热的带有湿意的躯体拂过她的后肩。她微微仰首,可以看到少年坚毅的下颔线,利落分明。 “嘎吱”一声,榻上靠墙最里侧的柜门被他另一只劲臂打开,从中拿出来一件干净的藏青团纹锦袍,递到她面前。 虽然不言不语,却让她心跳漏了半拍。 耳边传来他沉定的声音: “恐事态有异,我去含元殿前巡逻。你在此不要随意走动,等我回来送你出宫。” 宴海接过他手中的袍衫,还在出神的时候,男人已关门离去。 房外已是大雨滂沱,雨声盖过她凌乱的心跳声。 她盘腿坐在榻上,将这身锦袍抱在怀中,贴近心口。 记忆流淌,想起了前世。 满朝野皆知,圣上最为宠爱的公主与司徒家英俊潇洒的三郎自幼青梅竹马,公主早已芳心暗许,只等司徒家下聘提亲。 可待她及笄都快一年后,他都未有丝毫表示。她苦等数月后,等来的却是和亲的圣旨。 她只道自己痴心错付,对他爱深恨切,怨念万分。 可她直到死前才知,司徒氏就在几日内落难抄家,一向骄傲矜贵的司徒家三郎在她和亲前,曾步步叩首,额血浸地,跪在含元殿前三日三夜。 而圣上却始终不允他再见她一面。 是了,司徒家本就是圣上要剪除的党羽,即便没有回鹘,怎会以公主相许呢。隐忍沉稳如他,自是知道这一层,才想要远赴战场求取军功,以脱离司徒家的世代功勋。 为了她一人,半纸功名,风雪千山。 却最终南辕北辙,阴差阳错沦为叛将,声名尽毁。 他对她,从未有过逾矩之举,如君臣,如兄妹。 他的心意,更是藏得极深,隐晦难测。而她自小骄矜,年少轻狂,口是心非,他不主动说,她不会纡尊降贵地去问他。 若不是有了前世她逝去前他忍不住出口的一番坦白,她又怎知他的情丝,深沉如许。 宴海眉眼低垂,清泪落下,滴在手中男子硬挺的锦袍之上,与那片温润的青色,融为一处。 *** 司徒陵回到含元殿前的时候,天已入暮。 他的气息莫名地有些不顺,脑海中总是止不住地回想起洛阳的灵山寺。 在满目明亮的佛光下,少女像是已数年未见过他一般,将他仔仔细细上下看了个一遍。 随后,未等他反应过来,她便抱着他的右臂不肯撒手,形容狼狈,痛哭流涕。 完全不像他之前所熟识的那个高高在上,骄横矜傲的宴海公主。 他犹然记得那一刻。少女梨花带雨的模样,我见犹怜,一副柔弱无骨的娇躯直往他怀里钻。他的心跳得飞快,呼吸急促,周身血液沸腾,胸口似是要炸裂开来一般。 他真真切切地在神佛和列祖列宗前动了心念,有那么一瞬,曾想将她占为己有。 血气方刚的少年,面对心爱的女子,怎能坐怀不乱? 可他想起了那日阿耶的忠告,他只得抑制了冲动,将非分之想吞下,默默收回了手,背转过身,严词拒绝。 直到此刻,他见了她,心底仍会有惊澜涌起。想要靠近,却只能一再收心忍耐。 只要见到她安然无恙就好了。他对自己说。 雷鸣阵阵,司徒陵收回了遐思。 含元殿前,天色大变,雷声隆隆,雨水如注。 正当他吩咐当值的手下之时,眼前忽然闪过一道极为耀眼的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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