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殿下……”葛萨急匆匆跑来,终于找到了颓坐在废墟中的叱炎,向他禀道,“殿下,恭喜殿下!峒关已被我们夺下来了!” 葛萨见主子目如死水,分毫不动,面上更是毫无得胜后的喜色。他不由上前俯身,用手掌拍了拍他的肩,想要唤回他的意识。 他的手掌被男人遽然一把拧住,指骨快要断裂一般撕扯地痛。 葛萨来不及痛呼,只惊恐地看着面前的男人缓缓抬起头,眸光灰暗,眼底已是猩红一片,仿佛浸在了峒关满城的火海之中。 他唇间翕张,似在自言自语: “我是谁?” “我,到底是谁?” *** 百里外的凉州城内。 司徒陵早已候在城门口,等从峒关撤退的陇右军归来。 他望见了坐在崔焕之马上的辰霜,在她迟滞地下马后,上前将她拉至僻静处,疾声道: “我近日整理你长姐留下的遗物,在一些密函中,发现一件极为蹊跷之事。” “你速速随我来,必要随我一看!” 辰霜神情淡漠。 她已听了一路崔焕之言之凿凿的劝诫。无数理由砸向她卑微如泥的猜测,理智也告诉她,叱炎绝不可能是她的长风。 此时,又来一个。这回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吗? 她无神的双眼缓缓开合,像是被取走了三魂七魄,淡淡问道: “何事?” 司徒陵目光掠过行进中的陇右军,避开人潮,在她耳边低声道: “有关长风之事。”
第75章 条件 峒关陷落已是十日。 这十日间, 回鹘牢牢占据了峒关,时有黑压压的骑兵人马徘徊在凉州城外,一日之间,数度攻城, 此起彼伏。 陇右军在城墙上枕戈待旦, 昼夜苦战, 击退敌军一波又一波的进攻,女墙溅血,飞矢满楼。 陇右少帅崔焕之亦亲率百余陇右精骑,突袭敌营,烧其粮草,俘其士卒,双方各有来回, 胜负难分。 而拉锯战中, 最先消耗士气的,不是敌军的来犯, 而是城中粮草军械的短缺, 引来的惶恐。 第十日。凉州城都督府的议事厅内, 众人面对缺兵少粮, 即将告罄的城内军需物资, 一筹莫展,你一言我一语地向少帅崔焕之劝诫。 “峒关虽有地势之险, 易守难攻,但却被敌军从内破开,轻而易举地夺城。峒关之后便是坦途一片, 沃源千里,极利于骑兵前行。失了峒关, 凉州城本就难守……” “城内军民万石存粮已近耗尽。粮不足,百姓食茶纸树皮。将士们饥病已久,斗志溃散。已不知尚能扛下下一波进攻。” “不如弃城退居东南百里外的宁州,回我陇右大本营再从长计议……” 陇右军麾下众将士议论纷纷,言辞闪烁间,不由望向厅正中,立于舆图前神色凝重的少帅。 崔焕之一身锃亮的明光铠甲染着了几道未拭干的血渍,色泽显得有几分黯淡。甲下的云纹缎袍勾裂了丝边,金线窜了出来,毛毛絮絮的,向来持重端方的他亦恍若未觉。 他已三日三夜未曾卸甲,墨玉发冠微乱,眼眸遍布血丝。其间,他未置一言,待人声消弭,他扫了一眼心事各异的众人,拍案厉声道: “凉州失守,其后廓州、郦州、宁州等州便能全身而退么?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乎?是以,凉州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守之。” 崔焕之怒而挥剑,重重砍下一角桌案,木屑迸飞间,他高声道: “军师已向草原的河漠部求援,近千铁骑已在赶来支援之中。以我陇右残余兵力,殊死一搏,未必毫无机会。凡动我军心者,立斩不饶,有如此案!”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再未有谏言。 语罢,崔焕之收剑入鞘,一双凤眸锐利地扫视已然噤声的众将,在一处昏暗的角落望见了辰霜。 她避开了各执己见的喧嚣人群,独身一人侧倚在墙角,双手抱臂,鸦青的鬓发掩住了大半边侧颜,看不见神情。众人激辩之时,她亦始终不发一言,似在沉吟。 崔焕之屏退了前来议事的陇右众将,向她走去。 此时,天边日头昏沉,辰霜却沉浸从峒关撤兵归来那一夜的骤雨纷纷之中。 那一夜,战败之师入城之际,天间下起了阵雨,时而瓢泼,时而淅沥。 司徒陵将她叫到凉州城墙角下的一处荫蔽的草棚避雨。 她举头,望着如注的雨水从棚顶草垛的缝隙间倾泻而下,听见他缓缓说道: “自我归唐,我常想起你长姐,在宫中时的模样。近日来,她甚少入我梦,入梦了亦是凭栏独泣。” 他眉目深沉,凝着一身潮湿的雨气,微微抬首望着雨幕,满眼山河空念远,本是波澜壮阔之景,此刻在雨中却呈现出虚无缥缈的青灰底色。 “我恐她因杀戮过重,在地下不得安宁,于是,我每日诵经,整理她的遗物,刚开始,不过睹物思人。可这几日,竟让我发现了她五年前写于我的一批密函。” 他犹疑了片刻,将手中的几封信笺递到辰霜手中,道: “这几封,她提到,正是恰好五年前,峒关守城战之后。掖擎可汗从奴隶战俘营中捡回几个少年培养训练,养在帐中,亲手教他们骑射肉搏功夫。那一日,她对其中一个目光呆滞的汉人印象尤为深刻。那个男人满面血污,一出现,仿佛方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一般,吓得无人敢靠近。可掖擎对他的骑射剑术犹为满意。她在信中疑虑,回鹘王庭中的汉人本是尽数归她所管,受她所济,唯独此人,掖擎可汗一直讳莫如深。” “自此以后,你长姐再也没见过这个汉人。再后来,她予我书信,便是要我故意投奔可汗新封的义子玄王,此人为掖擎手中利器,征战杀伐四方,她深感威胁。” “我只觉,从那个汉人俘虏出现,消失,再到玄王在王庭声名鹊起,为掖擎所重用。”司徒陵叹了一口气,回望侧边被水汽模糊了面容的辰霜,幽幽道: “这一系列的时机,未必太过巧合。” 不知是雨气侵袭,辰霜只觉眼中薄雾濛濛,世间万物在这一刻轮廓氤氲难辨。 如此炎炎夏夜,她却冷不丁打了一个寒颤,疾声追问道: “你的意思是,那个汉人少年,就是当年坠崖的长风?……也就是,现在的叱炎?” “无法断定。”司徒陵只轻轻摇了摇头,沉眉道,“我知你心性,但凡有万分之可能,绝不会就此放手。我又何尝不知这种可能何其微茫,可我又何尝不想那个少年尚在人世?于是我犹豫再三,还是想要将此事告之于你。但,一切判断,皆在你。” 当夜,辰霜来来回回将那几封长姐的密函看了数遍不止。心中一旦有了疑心,连同那个尚未解开的密道之谜,就像一把新火将本是烧尽的灰烬又再度燃起,愈燃愈烈,将她整颗心都要吞噬进去。 一连数日,她都沉浸在这一种既心悸不已又惶然不安的思绪中。连此时崔焕之已唤了她好几声都如若未闻。 “你在想什么?” 直到崔焕之来到她跟前,狐疑的凤眸露在她眼帘,辰霜才惊醒。 崔焕之见她出神间满目茫然,不禁失笑,咳了几声,问道: “本帅来问问军师,方才众将之言,你可有听到?守城,还是弃城,军师可有灼见?” 方才众人说了些什么,她确实一个字没有听进去,蹙了蹙眉头,问道: “守城用的箭矢,烹油,礌石和滚木,还剩下多少?” “所剩无几。看他们每日攻几回了,目前勉强可以维持数日。” “粮草呢?” “已不足城中人数十日之用。” 辰霜站直身,正色道: “我以为,既不守城,也不弃城。”在崔焕之惊异的目光中,她覆手在背,神色镇定,朗朗道: “依我之见,与回鹘和谈。” “和谈?”崔焕之挺拔的眉宇沉了下来。 “正是。和谈。”辰霜方才已在心中盘桓了许久,将缘由娓娓道来: “斥候来报,玄军已在数日内取了方圆数座小城池,取其辎重粮草。崔将军数日前骚扰敌营,趁其不备烧了他们部分粮草,但也只不过我们多撑几日罢了。” “我们何不趁和谈,将战线拉长,再多换回一些余地?” 崔焕之皱眉,思忖半刻,又道: “他们正在进攻势头上,又何会与我们和谈,放弃唾手可得的凉州呢?” 辰霜思虑周全,反问道: “已近仲夏,天气酷热,回鹘骑兵深居漠北,向来耐寒畏热,战力有所下降,攻势已不如大不如前。再攻下去,不过也是强弩之末,就算强取凉州,又能守得几时?” “若是能与大唐和谈,见好即收,换取利益,掖擎可汗又何乐不为?毕竟,数十年来,每每出兵扰我边境,不都是为了如此讨价还价,换取金银丝帛缯器吗?” 崔焕之沉吟不语,而辰霜面沉如水,缓步向前,耳中传来外头金戈马嘶之声,凛声道: “我欲与其和谈,最为重要一事在于,今日我手下凝燕来报,之前退兵的祁郸军中有三支自北面折返,正向凉州方向而来。” “如若我猜的不错。玄王叱炎自认为坐收渔翁之利,祁郸人当然也可为此计。我们再与玄军打下去,或许不过就是两败俱伤的结局,反倒让祁郸有机可乘。” “和谈。唯有和谈,是两全之策。”她最后定论道,“只要将军允准,我即日便可上表朝廷,愿以陇右军军师身份,与玄军在凉州城外开诚布公,定下盟约,扭转战局。” 闻言,崔焕之凤眸一眨,眼角微微翘起,望着眼前身姿如玉的女子,道: “你,还是想去见他。” 辰霜侧身,眸光有那么一瞬的不定。她垂下头,没有再言语。 崔焕之心中已了然,他嗤笑了几声,出言讽道: “我猜得没错吧,你这几日魂不守舍,也定是为了那个人。现在,你为了见他,竟要出城与之和谈?你可知,只要出了城,便无人可保你,你被敌军当场射杀,都有可能!” “我若是知你如此,当日必一剑杀了他。” 崔焕之顿觉气血上涌,穿着麒麟臂甲的右手猛地一挥,一股脑将案上堆积的奏报甩至地下。 噼里啪啦一阵响后,滚得最远的一本军报落在了一双毫无装饰的革靴前。 来人另一只空荡荡的袖口在他俯身捡起军报之时,一齐垂落在地。他步履沉稳,将军报扔回案上, “清河公主身份贵重,不可再落入敌手。此次和谈,某自请前去。” “陵哥!”辰霜讶异地望着不知何时已悄然出现在厅门外的司徒陵,万般不曾想到他竟主动请缨。 “你也是个不怕死的?”崔焕之双手撑在案前,望着面无惧色的司徒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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