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霜的心沉了下去,逐渐被翻涌的悲望所有淹没。 她听出了破绽,本只是猜测,或许崔焕之只是无心一说。岂料他竟让其父河陇侯崔嗣向圣上求娶她。 如此,不仅她的行踪暴露,之前的诸般怪事便也水落石出。 一切,原来皆是有迹可循。 她咽了一口气,冷冷望着崔焕之,发问道: “河陇侯求娶后,数月以来,圣上可有回复?定是没有吧。”她倏然从椅上起身,一步一步朝他走去,目如薄刃,震慑人心,道: “你可有想过,为何圣上迟迟未有回音呢?若我猜得不错,河陇侯后来亦绝口不提此事了,是也不是?” 她阖上双目,眉头紧锁,再度睁开之时,望着崔焕之逐渐凝滞的面容,朝他缓缓道: “那么,再进一步说,你可有想过,陇右军近月来拨下的军需军饷为何总是缺斤少两,甚至分毫不至?” 一瞬间,崔焕之的脸色已大变。辰霜枉顾,继续接着说道, “陇右崔氏,乃西北世家大族,手握重兵,圣上本就忌惮已久,才有河陇侯束身归阙一事。封侯拜相,在长安颐养天年,当年在朝中奉为美谈,可实则呢?他不过是崔氏质子,圈禁宫中。若是你崔家大郎真与皇族联姻,圣上眼中可再容得? “你这一求娶,害得不止是陇右崔氏,还害了凉州,还有……” 还有她啊。 话到末尾,辰霜已语带哽咽,她的肩头微微起伏着,像是一双断翅的蝶。下一瞬,她步子一虚,再度跌坐在椅上,她下垂的眼眸间,羽睫沾露,喃喃道: “只差一点,我只差一点就可以……” 差一点就可以抛却公主的身份,从此隐姓埋名和他去草原长相厮守了。 只差一点。 辰霜悲愤交加,潸然泪下。泪水如滂沱的雨点,在她素白的镶袖间接连不断地晕开,再晕开…… “是我对不起你。但是圣上未必会应允回鹘人的要求以真公主和亲。上一回不也……”崔焕之意识到话已出口,索性不再瞒下去了。他心一横,径直说道: “上一回,圣上就并未答应。宫中的消息,是我假传于你的,本想引你与我成婚,避免前去和亲,不成想你竟然……不说也罢……” 辰霜一怔,明白过来后兀自低低笑了一声,摇着头道: “原来如此。竟是这样……我近日常常想,那时我与宫中久未有联络,何人会书信于我提醒我和亲之事,我以为是宫中旧人,未曾想竟是你请我入瓮之计……” “所以,你即便远赴肃州,也要将我寻回,多番设下圈套,也要劝服我回凉州,原来,竟是为此?未免太过可笑……” 辰霜话音未落,却见司徒陵拧紧的拳头,突然向崔焕之一边侧脸挥去。 “砰——” 耳边传来他的吼声,音色极力控制着怒意: “崔焕之!你可知因为你这私心,害得她在回鹘受了多少苦?先是中箭坠马,又差点被祁郸人活捉,被掖擎囚禁为质子……桩桩件件,都是因为你!”他怒不可遏,又揪起崔焕之的襟口将他提起,“你这个小人!”他挥拳还欲再打,却被一双手拦住了。 辰霜摇了摇头,目若寒霜中凝着一丝寡淡的漠然,幽幽道: “我倒要谢谢他,若不是如此,我可能就永远遇不到叱炎,找不到长风了。” 崔焕之闻言,嗤嗤笑了一声,背过身去,抬手拭去了唇角溢出的血迹,咬牙切齿道: “即便你恨我,不愿嫁我,这一回,我也决不能再让你往那个火坑跳。” 司徒陵叹气摇头道: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城内粮草已尽,求和势在必行。不知是否还能另寻他法?” 二人双双沉默不语良久间,却见座椅上的女子倏地起了身,款款向他们走来。她明澈的眸子由于浸染了泪光而越发澄亮,宛若天间坠下的陨星一般夺目。 她目色沉定,纤尘不染,唇齿翕张,吐出二字: “我去。” 死寂中,时光似是停滞了半刻。 崔焕之反应过来,急道: “万万不可!当日你为了逃脱和亲,不惜跑到回鹘,今日又怎么甘愿了呢?” 辰霜凝眉,缓缓说道: “今时不同往日。上一回陇右军已守下峒关,且祁郸并未来犯,我自是不愿。” “而今日,凉州风雨飘摇,和谈多拖一日,便多百人受饥荒饿殍,多百余将士守城战死,眼见就要到柝骨而焚,易子而食的局面……我,于心不忍。” 她顿了顿,不由忆起了今晨在城墙角看到的一幕。 枯树稀疏的荫蔽之下,一人为了饱腹卖了一双儿女,换得几个馕饼。最后不忍心,仍是掰下小块,一分为二,塞在了懵懂不知的两个孩童手中,转眼就抹泪远远跑走。 树下还有有一对兄弟,兄长正割股放血,煮熟了,喂入饿昏过去毫无知觉的弟弟口中。 当时,她自知无能为力,垂下头匆匆离去。 而她身为公主,她自小食得是民之骨血。她不是没有过怯懦。可她的民,却会因她的怯懦而自残,而杀生,而泯灭。 她别无选择。 从回忆中抽身,辰霜的面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道: “若只以我一人,能速速止战。我,甘之如饴。” 司徒陵沉下脸,起身掀袍朝外走去,道: “不可。我去找玄王商议。” 辰霜制住了他,摇头道: “此乃大可汗的决意,他虽为一军统帅,又怎能左右上位者之意?你此番找他,也是于事无补,不过徒增烦恼罢了。” “说到底,我并无这个自信,在他完全恢复记忆以前,只我一人就可以令他与掖擎彻底翻脸。” 她眼中似有云蒸霞蔚,朗然一笑,似是哀恸,又似释然: “不过,不必为我担心,我听闻掖擎可汗酗酒多时,甚至已下不了床榻,所以才有冲喜一说。” “你可要想好了。”司徒陵闻言心中悲切,百念交集。他不禁问道,“且不论他是不是长风,你前去和亲,待册封可敦后,就成了他的嫡母啊……” 辰霜垂头,漫不经心地轻轻摆动着裙裾,淡淡道: “实不相瞒,我另有打算。和亲前去到成婚当夜,必要选个良辰吉日,中间仍隔了数日。我有数日可筹谋,届时,待他查明身世,恢复记忆,他必不会任我嫁给掖擎。” “你要赌?!” “你这是在赌啊?” 司徒陵和崔焕之双双大惊失色,一人一手扶住她,异口同声道。 “是。我偏要赌。”辰霜淡淡一笑道。 “我看,你是疯了。”崔焕之摇头,一时竟全然语塞。他猛地一扬手,冷笑道: “就算他真的是萧长风,就算你能把他找回来,那又如何?当年,河西军已近全军覆没。为何覆没,你我心知肚明。他若是回来,得知真相,难道不会因当年之事对抗圣上,进而对抗大唐吗?” 崔焕之此语振聋发聩,辰霜怔了一怔,神色又再度黯了下去。她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咬着牙厉声道: “他是长风!他不会的!”她拼命摇了摇头,似是在自我肯定,“当年他不会谋反,现在也不会。我,相信他。” “不过是你一厢情愿,一面之词。”崔焕之冷哼一声,凤眸凌厉,带着一丝讽意。 辰霜未再有言语,只余一抹惨淡的浅笑倔强地凝在唇角。 “司徒陵,你倒是说话啊,劝劝她啊……”崔焕之无言以对,用手肘捅了捅身边久久不语的司徒陵。 司徒陵闭上了眼。 他深知,她即将独身踏上的,是一条幽深且无返的道路。可她义无反顾,坚贞不渝。 以一己之力,救万民于水火。且心向往之,九死不悔。 像极了她的长姐。 良久,他望着眼前笑靥如花,眼眸含雾的女子。忽而半跪在地,拱手道: “臣,司徒陵,请为清河公主殿下送嫁。” 辰霜嘴角一翘,笑中带泪,点头道: “准。” “我……”崔焕之犹疑着。 辰霜端端正正行了一礼,神色端肃,道: “请崔将军守好凉州,等我们归来。” 她特地说的是“我们”,而非“我”。 万般笃定,毫不迟疑。 崔焕之仍是未缓过神来,错开她低垂的目光,望向别处,低声道: “你……不怪我?若不是我……” 辰霜摇头,轻声道: “我命如此,与人无尤。” 本是为了逃婚去的回鹘王庭,今日又要恢复公主之身再去和亲。 百折千回,这本就是命运埋下的伏笔,注定了要她遵循。 辰霜转身落下凝固在议事厅的两人,与候在都督府门外的香芝和凝燕一道回到了自己在凉州的府邸。 天街夜凉,风灌满袖。庭间的清荷全然开了,已近荼蘼。荷叶何田田,一风一波,漾在她心间。 草原不长荷花。这样好看的月下花开,今后许是看不到了。 许久,香芝终是忍不住小声问道: “殿下,真的非去不可?” 辰霜“嗯”了一声,面上已无波澜,清晰地道: “长姐之后,无人拉拢回鹘,更无人牵制祁郸。不仅榷市已停,战马供应也被垄断。长此以往,对凉州,对大唐极为不利。个中利害,不必我细说。我此行,定要扭转如此被动的局面。” 她缓缓举头,望向无尽的夜空中那一轮高天孤月,神容沉定,甚至含着一丝笑意,轻声说道: “长姐去前,我答应了她,会替她守好大唐。她在天上看着我,我不能负她。” 她心念道,长姐若是还在,亦会赞许她的决定的吧。 香芝和凝燕在她身后,望着她的背影,相视一望,齐声道: “奴婢与殿下同去。” 不是一句请求,而是一句陈述。 辰霜心知阻不了她们,便也点头应下。 不知为何,这一桩如此沉重的身前身后事,她下了决定后竟觉身轻如燕,心间畅快。 “这几日,将长姐留下的嫁妆单再理一份,依样置办就成。记得多备下一些中原药材,草原上稀缺……对了,草原这个时节,夏日有飞虫睡不安稳,还得再备一些绡帐……” 凝燕和香芝一一应下。 望着她自言自语,掰着手指列下一些在中原极为寻常的物件。两人不由眼中发酸,偷偷抹了抹眼泪。 当年她们眼见着宴海公主出嫁回鹘前,可是在宫中闺房里大哭了好几场。她们转眼间,竟又要送另一位公主远嫁腥膻之地。可这位小主子,只是眼眶泛红,落了几滴泪,转头便开始筹谋起来。 “至于嫁衣……”她们听到她顿了顿,若有所思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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