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陵不卑不亢,道: “某与故人尚有余事未了,所以不计生死,此次必要前去一叙。” “故人?”崔焕之凤眸微微一眯,明白过来后,摇头大笑道,“我看,你们,你们个个都疯了。” 他镶着金边的鹿皮锦靴一步一步走下,与厅前那双普通革靴对面而立。 “他会是萧长风?”他嗤之以鼻,道,“峒关那日,我亲眼所见。那人的相貌,与他毫无相似。他长什么样?你们难道都忘了吗?” 在旁静默许久的辰霜接道: “相像之说,在骨不在皮。我听闻有一种西域秘术,可将人的皮相改变。”她没有一丝犹疑,径直一一列道,“宁远也知道,那人的射术,与长风极为一致;他在回鹘的身世,也与长风坠崖的时间点吻合;还有那日的密道,世间的确无第二人知晓!” “如此桩桩件件的巧合,他怎么就不可能是长风?” 崔焕之惊了片刻,又哼笑着讽道: “绝无可能。我若是某日巡城,不经意发现了这处塌陷的城墙,不也能发现那处密道。那么,难道我就是长风吗?你们只凭几封密函,一处密道、射术来辨认,实在太过荒唐!” “他若是长风,怎会眼睁睁看着他自己拿命守下的峒关落入敌手?……” 辰霜道: “当日长风坠落万丈悬崖,或许头部受损,万一忘却了身份,为有心之人所利用,也尤未可知啊!” “你……简直荒谬!”崔焕之拂袖。 争执不休间,司徒陵淡淡出言打断了二人,单臂拱手道: “崔将军,此事多说无益。某无才无德,客居凉州已久,承蒙崔氏照顾,愿为使臣,替将军分忧。无论崔将军允或不允,某必要出城劝和。凉州事大,还望将军允我一试。” 他侃侃而谈,目中灼灼,恍若仍是那个名动京城的司徒家俊郎: “且,某也算在回鹘待过数年,通晓回鹘语,领过兵守过城,在玄军中亦有熟识。我说的话,他们即便不信服,也要敬我三分。某目测陇右军中,无人比我更堪当此任。” 辰霜知晓,他说得不错。草原上一向以武力服人,玄王麾下的司徒将军治军有道,能文能武,远近闻名,一向为人所钦佩。若不是那件事东窗事发,被断了一臂,在玄军中地位应是仅次于主帅。 这一使臣人选,确实比她合适得多。 可她心中存了不可与人道的念想,此时不由望向崔焕之,想要再辩几句。 岂料崔焕之径直掠过她,下颚抬高,目中骄矜无人,对司徒陵笑着应道: “我允你又如何?成了,便是大功一件,就算不成,我亦无损失。但……”崔焕之顿了顿,挑眉道,“我陇右军守城为先,抽不出人护送你出城了。生死你自负罢。” 司徒陵微微一笑,拜谢道: “谢崔将军成全。无需耗费陇右军一兵一卒护卫,只某一人,独身前往敌营。” 语罢他转身离去。 辰霜追了出去: “陵哥……” 司徒陵行出数十步,才回头驻足,望着她面露忧色,轻声宽慰道: “我知你心焦,你且放宽心,我来替你一探。你前去,我不放心,且崔焕之亦不会放任你去的。” 辰霜知他早已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口中却只流露只言片语。她感怀良久,心中平静,低低道: “陵哥,谢谢你如此帮我。也就你愿意相信,长风尚在人世。” 司徒陵仰天长叹,道: “长风当年授我剑术,有师徒之情;玄王叱炎,于我亦有知遇之恩,宽宥之恩。无论他是长风还是叱炎,我皆无以为报。我已是个无用之人,唯独此事,或许可以帮得上忙。” “陵哥文武皆不逊于人,不可妄自菲薄。”辰霜面色薄红,垂头捻着发丝,又轻声道: “你此前去,可否帮我告之他。只要他放弃攻打凉州,我愿……”她的声音不自觉低了下去,已是微不可闻,“我愿回到他身边,继续做他的妻子……” “你是想待在他身边,帮他恢复记忆?”司徒陵并不惊讶,只是确认地问道。 辰霜“嗯”了一声,眼神流露出沉定的光芒,坚定不移道: “哪怕希望渺茫,也要试一试的。” “你早已决定了,是不是?” “决定了。” 司徒陵眉目温柔,笑着继续问道: “若他不是,可悔?” 她扬起头,露出白净如初雪般纯粹的面靥,皎然生光。她毫不犹豫道: “不悔。” 干脆利落,斩钉截铁。 “难得有情人。”司徒陵似是早已看透,他摇头笑了笑。他自小甚少见到她如此小女儿家的作态,此时心中五味杂陈,感慨万千,只轻轻道了一句,“好。无论如何,陵哥支持你。” 他不禁心叹: 天光波折,为何要对有情人如此残忍? 司徒陵收回笑意,微须的面上沉静如千帆过尽,历经波劫,他的声音是一贯的厚重: “若他真的是长风,我绝不能让他一错再错。我亏欠他良多,就算拼上这条命,也要让他想起来不可。” 辰霜点头道: “我有一物,请你届时交予他一观。” *** 数十里外的玄军营帐中。 被热浪拂身的葛萨满头大汗地掀帘入帐。他大步疾行,焦急地望着榻上闭目养神的主子。 他见叱炎身形虚弱,面色发白,只着中衣,几缕墨发散乱在肩头和额前,更显得人萧疏轩举。 他一时不知如何汇报战况。 “殿下……” 自他跟随主子以来,克取了峒关当晚,是他头一回竟要搀扶着叱炎上马。之后一连数日,叱炎时常陷入意识不清的状态,看起来像是昏迷,却仍有神志。据随军巫医禀道,全身并无大伤,只有几处皮外伤罢了,可状况就是时好时坏,他和巫医皆是毫无头绪。对此,恐军中生异心,两人皆是不敢伸张,这几日战事和军中大小事务只得由葛萨一人操持。 葛萨将他扶起,递药予他,恨恨地气急道: “一定是那个陇右军师,打不过我们,就施了什么阴诡之术。她这样的女子,对殿下三心二意不说,还害得殿下这般,真是个祸害!” “住口!”叱炎站起身,出言厉声喝道。他睁开了眼,饮了药后神色稍舒,摇了摇头,淡淡道: “她是这世上最为忠贞的女子。” 只是她的忠贞,不是对他叱炎的罢了。 他心中总有感觉,峒关那晚,她并未施展诡计,只是真的将他认成了那个情郎罢。可他脑中的泥淖,像是被她的几句哭喊声掀动,污泥之下,内里深埋的记忆翻涌了出来。 千万个似幻似真的场景交织在一起。 他觉得自己是叱炎,却好似不止是叱炎。心里强烈的欲念让他朦胧地感到,他想要守护凉州,却不是以叱炎的身份强取凉州。 有那么一刻,他生出了退兵的心思。 这几日浑浑噩噩,拾起的头绪却又断了。记忆像是缠绕的线团,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线头,却又没抓住,散在了千丝万缕之中。 叱炎不由偏过头,目色沉沉,凝望着帐帘外。 无人前来。 可他又还在期待着什么呢?她若是清醒过来,定也会发现自己又错认了罢。 “殿下,葛萨大人,大唐凉州遣使臣前来谒见。” “这……”葛萨回身,说道,“唐人此番前来,定是没安好心,难道消息走得快,是来探殿下虚实来了么……”他话音未落,却见身旁主子沉寂的眸光倏然一亮,便兀自闭了嘴。 叱炎稳住逐渐紊乱的呼吸,沉声问道: “来了几人?” “仅一人。”手下禀道。 闻言,数日未下榻的叱炎,竟然一下子惊起,速速穿上衣袍铠甲,向帐外走去。 葛萨两眼放光,愣了半刻,只得硬着头皮跟上。 二人出了帐门,为了彰显气势,高坐马上,迎接独身一人前来的大唐来使。 葛萨见到来人之时,偷偷瞄了一眼一个身位前的叱炎。他玄袍丝毫不乱,墨发披肩,唯独方才强撑的劲道似乎松了下来,眸光下敛。 显然,来的使臣虽是个熟人,但还是个背着剑匣的男人。 总之,不是主子所期待的那位。 葛萨叹了一口气,不知该暗自庆幸,还是与主子一道失望。 他还未听老熟人说几句,便被屏退了。 “凉州陇右军使臣司徒陵,见过玄王殿下。有要事在身,请与殿下单独相谈。” 叱炎眸光一转,葛萨知趣地退下。他垂眸,望着底下神色丝毫不惧的男人,讽道: “你还敢自称陇右军使臣来见本王,胆子倒是不小。怎么,大唐竟肯收你这二度叛将?” 司徒陵不受他相激,身子挺直,躬身一拜道: “我今日,只以司徒陵身份前来,请殿下退兵。莫要行终生后悔之事!” “退兵?”叱炎胯-下的马嘶鸣了一声,仿佛也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他俯身盯着司徒陵极其平静的面容,挑眉道,“凭什么?” 司徒陵道: “殿下瞒得了别人,瞒不过我。你的兵虽看似勇猛,其实士气已弱。攻城本讲究一鼓作气,可玄军已再而衰,三而竭。好比冲风之衰,不能起毛羽。” “其次,你的粮草数日前为崔焕之突袭所烧,虽未动其根本,但军心已摇。再者,你必然已知,祁郸已在重整旗鼓。你对它的套路,它也可以再对你用一次。我们再打下去,不过为祁郸人所收割罢了。” “我信你有强攻下凉州的兵力。但这,绝对不是上上策。” “况且……”司徒陵顿了顿,道,“你明知凉州是她所爱,却还要一再毁掉它。这又是何必?” “你再如此强硬,不过与她渐行渐远,互伤之下,永失所爱罢了。” 叱炎沉默了片刻,漫不经心地扯了扯手中的缰绳,问道: “是她让你来的?”几缕倦意涌上他的面容,俄而,他淡淡道,“我早就失去她了不是吗?或者说,我从未得到过她。” 他仰头望天,天穹开阔而辽远,明明近在咫尺,却又触不可及。他闭眼,呼出一口气,道: “这几日我已想明白了。她早已有了心上人,我却非要仗着这副有几分相似的皮囊,强占她在身边。也难怪她对我只有利用,三番五次只想从我手中逃脱。” 他猛然睁开眼,直视着司徒陵,一双幽深的眸子光影浮动,反问道: “但,你可知我心底的恨意。我岂是任人宰割之辈?” 司徒陵垂下头,并不理会,而是抛出一句略显莫名其妙的话来,道: “我知殿下心中有恨。此恨,我可以消解。若是殿下之后发现一切都是误会,那么现在收手,犹未晚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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