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攸道:“进京,告假来这里。” “舅母和表弟可好?” “知道那些做什么?”杨攸弯了弯唇角,也只是现出个笑的弧度,眼中殊无笑意,“已有胁迫我的把柄,还不够?” “他们本可以成为我的岳母、小舅子。” 杨攸淡淡道:“家母、幼弟若是听到,只能回一句高攀不起。” “这院子是开春儿建成的,今日起,主人不再只有我,还有你。你回到我身边,这是放廖云奇的条件。” 杨攸瞳孔慢慢缩紧,沉了片刻,问:“令尊令堂可知情?” “自然知情。”略略一顿,徐兴南又道,“暂时不能接你回家,只能暂居别院。” “做你的外室亦或妾室?”杨攸对他委婉地说辞做出结论。 “你先跟了我,才能筹谋别的。”徐兴南道,“我也不瞒你,近来家父家母给我定了一门亲事,我要退掉,也需要些时日。” 杨攸一时间竟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歹毒的羞辱她的法子。 她望着他,良久,渐渐显得十分困惑,“你像是恨我入骨,偏偏我想不出缘故,能不能告诉我?”做尽龌龊事的不是他么?他凭什么这么对她? “我恨你?”徐兴南不屑地笑了笑,转而就问,“答不答应?” “答应。”杨攸自问没有拒绝的余地,“做徐公子的人,是多荣幸的事儿。” 言辞是顺耳的,偏生她语气不咸不淡不冷不热,便让徐兴南感觉特别刺耳。 杨攸道:“我要见廖云奇,远远看一眼就行。” 徐兴南扬了扬眉。 “确定是死是活。” “活着。” 杨攸明眸微眯,“我凭什么相信?” “你可以等,迟早会听到他的消息。” “办不到。人在何处?带我去见。”杨攸说。 徐兴南寒了脸,“你就那么心急,这是要跟我的样子?” “多虑了。我只是怕来不及。” “你指什么?” 杨攸语气散漫:“我进城门时,服了一粒药。” “那是什么药?” “一个对时后发作的毒药,有解药。” 徐兴南心念急转。 过了这么久,药早已完全消化,药力已经挥发,逼着她吐也没用了。 徐兴南眸中跳跃着怒火,强压着火气,“押上性命,就是为了廖云奇?”他不在意她,他只是要得到要征服她,但这不代表能够容忍自己在她心里不如别人重要。她就应该像以前那样,凡事为他着想,事事以他为重。 “谁知道你要对我怎样?”是质问的言辞,杨攸用的却是更散漫的语气,“再者,此事摆明了因杨家而起,假如他情形太差,我对廖家的交待,只有以命抵命。” 徐兴南盯牢她,良久,“一个时辰之后,你就能在这里见到他。” “很好。” 徐兴南扬声唤来一名管事妈妈,“为杨郡主准备衣饰,从里到外,从头到脚。知会管家,请两位太医过来。” 管事妈妈诚惶诚恐地领命而去。 “你日常所需一切,早已备下。”徐兴南道,“等会儿更换全部衣饰,在我面前。” 杨攸目光幽冷。 徐兴南道:“我要防着你再出这种花招。” 杨攸眼睑垂下。 “解药在何处?能否及时拿到?”徐兴南断定,她没把解药带在身边,那样是绕着弯儿地折腾她自己。 “在一个地方,需得明日去取。在那之前,我得亲眼看着廖云奇回到家中。” 徐兴南的心情恶劣至极。 她终归是逼得他改弦易张。 他根本就没打算放廖云奇,本要让那人永远失踪。 过了些时候,管事妈妈捧着簇新的衣物鞋袜、首饰匣子回来复命,依言放到内室。 徐兴南打个手势,起身走进内室。 杨攸亦步亦趋。 徐兴南坐到一张太师椅上,好整以暇地观望。 杨攸站在春凳前,视线笔直地对上他眼眸,抬手宽衣。 深衣、夹衣渐次落到春凳上。 她蹬掉避雪靴、白袜,赤脚站在地上,拔下发间银簪,长发如瀑般倾泻到背上。 她又卷起中衣袖管,褪下腕上的银镯、手指上的扳指,也放到春凳上。 动作停顿片刻,见他没有反应,她解开中衣系带。 这期间,两人一直相互睨着对方,她眼中只有冰冷,他渐渐陷入恍惚。 只剩了纤薄底衣的时候,他双唇有些干燥,喉结动了动。对上她噙着寒意的明眸,躁动才得以退却,神智才恢复清醒。 “够了么?”杨攸问。 徐兴南起身到她面前,拨开她颈间一缕发丝,指腹抚过她精致而凛冽的锁骨。 杨攸别转脸,闭了闭眼。 徐兴南的手沿着她肩头轻缓下滑,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冰凉,已然怒极。 他见好就收,松了手,语气很柔和地强调:“我的攸表妹,终于回来了。” 她的表妹,他曾经的未婚妻,最震惊无措孤立无援时得到的是他的肆意羞辱、诛心之语。 “定亲至今,不过虚以委蛇,只因你是最堪用的踏脚石。”她只是他利用的工具。 “与你在一起的每一刻,皆是逢场作戏。”他连表亲情分都否决。 “不要怪我,你自找的。”他没有一丝歉意,无耻到底。 她与亲人都瞎了眼。 徐兴南也转身拿来新衣,一样一样,递给她,看她穿上。 凡事得有个度,她已是太后器重的天之骄女,再者,所余衣物也委实藏不了什么。 衣物逐一上身,杨攸的手终于有了点温度。 徐兴南蹲下去,帮她穿鞋袜。 杨攸不允,他坚持。 “衣物是用你原先的尺寸做的,或许不是很合身,回头再做一些。”他说。 杨攸双手撑着春凳边缘,看着他,心生困惑: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不,不用奇怪。 不过是又一场虚以委蛇的开端。 徐兴南对她服毒之事耿耿于怀,“是药三分毒,何况那种东西。退一万步讲,你忍心抛下至亲?” 杨攸不屑地扯了扯唇角。 徐兴南语凝。给她穿好靴子,整好衣摆,他站起身来,怅惘地凝视着她,“关乎那些风波,关乎我以前鬼迷心窍犯下的错,你想说什么?” 杨攸反问:“说了有用?” “我会弥补,给我时间。” “成为笼中雀,也是弥补?”杨攸牵出一抹吝啬的笑,“你惯于许下承诺,这习惯不好。” “眼下我说什么你都不信,那就耐心等一等,用心去看。” “这是委婉些的承诺而已,大可不必。” 徐兴南决定搁置这些敏感的话题,“饿不饿?去吃点儿东西。” 两人在书房用晚膳,荤素搭配的八菜一汤,色香味俱全。 杨攸食不知味,却也慢悠悠吃了不少。 徐兴南吃得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在喝酒,喝酒时视线不离她。 用罢饭,撤下席面,徐兴南遣人去请两位大夫过来,又唤护卫把廖云奇带来。 徐兴南与杨攸站在屏风后,透过屏风间的缝隙,看着外面。 两名护卫带进来一名男子。 男子特别瘦削,半新不旧的锦袍罩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散乱干枯的头发遮挡住面容大半轮廓,面上有几道狰狞的未愈合的伤;他走动的姿势透着艰难怪异,右脚需得身形拖着往前迈步。 杨攸屏住呼吸,周身血液有片刻的凝滞。 她不想承认这就是廖云奇,因而更加用心地打量。 主座上空无一人,良久无人出声,男子抬起头来,展目四顾。 杨攸得以看清他五官。 是廖云奇? 真的是昔日那个笑容飞扬的廖云奇? 真不愿相信。 杨攸的手悄然握成了拳,死死的。 交友不慎最可悲的事,莫过于摊上名符其实的祸水。偏生他就这么倒霉。 她转头,对徐兴南示意可以了。 徐兴南转出屏风外,吩咐护卫:“即刻备车马,我送廖公子回家。” 廖云奇望了徐兴南一眼,神色冷然,透着轻蔑。 “你被人突袭,九死一生,有人无意中发现并搭救了你,徐府闻讯,送你一程。”徐兴南轻描淡写地道,“我想,你也找不到我对你如何的证据。” 廖云奇不语,缓缓转身,向外走去。 杨攸发现,他背部的衣襟有一处渗出了血迹。 罩袍是临时换上的。他身上到底有多少伤,只有他自己知道。 雨已停了。 两辆马车疾行在寂静苍茫的夜色之中。 行至廖府门前,廖云奇下了马车,步履艰难地走向家门,有护卫要搀扶,被他轻轻推开。 须臾间,已得了消息的廖氏夫妇疾步而出,赶到儿子面前,潸然泪下,急切地问长问短。 杨攸跳下马,往前缓行一段。 廖云奇莫名有所感知,转头望向她。他双亲亦随着他视线望过去。 杨攸退后一步,缓缓跪地叩首。 必须让廖家明白,她是此事祸根。 一时间,天地间完全静寂下来。 杨攸起身,转身,一步步回到坐骑前,上马。 昏暗中,传来廖国公一声长长的叹息。 杨攸拨转马头。 手中马鞭将要扬起时,杨攸听到廖夫人带着哭腔的呼唤:“郡主!” 杨攸眉头狠狠蹙起。 廖夫人悲声道:“保重,千万保重!” 要怎样深重的信任,才能在片刻间想通一切且不指责? 杨攸望一眼漆黑的夜空,手中鞭子重重落下。 徐兴南送廖云奇回府,只是为了杨攸尽早服用解药。因此,管家半夜带着十两银子去了福来客栈,向掌柜的讨要一名江南李姓商贾寄放的一个小匣子。 “乌木匣子里只有一枚丸药,等马家人最迟明日午时来取,对不对?” “对对对!” 经过这一来一去的对话,管家拿到了解药。 徐兴南当即督促着杨攸服下。 两位大夫诊脉之后,面露喜色,说好生歇息几日便可,开调养的方子反倒无益,因为只知脉象,却不知两种药的配方,不知与哪味药相克。 徐兴南闻言,也只是稍稍心安,因为杨攸的脸色很差,必是两种药力在体内冲突引发强烈的不适。 大夫和下人全部散去。 “你不回家?”杨攸问道。 “这儿就是我们的家。” “今晚我想清净些,不想看到任何人。你睡哪儿?” “……你睡寝室,我去书房。”徐兴南再怎么不情愿,也不会在她半死不活的时候跟她较劲。 杨攸站起身,“查验完我的衣饰行囊,能不能还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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