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忆着以前看过的舞,伴着外面的婉转笛曲翩翩起舞。轻旋时,莹白的小腿从衣摆下若隐若现。 自那日相遇,秋雨断断续续不曾歇,她原本被淋湿的衣裳没洗过,一直穿着他的一件外袍裹身。可是封岌的外袍于她而言,实在是太宽大。 腰间的系带系着,她纤薄的双肩却从松垮的衣领里滑出。紧接着,脱壳一般,整个外袍从她身上滑落下去。 寒酥旋身的脚步踉跄了一下,白着脸慌张蹲下去拾。 “继续。” 寒酥的指尖已经碰到了外袍,却在封岌的这两个字下生生停下动作。片刻之后,她松了手,重新直起身,将那支舞跳完。 笛声歇,雨也慢了。寒酥朝封岌走过去,乖顺地在他面前跪坐,仰起一张说不清是惨白还是洇红的面颊:“将军,等雨停了,您也别赶我们走好吗?我会,我什么都会!” “酥酥?” 姨母的轻唤声,将寒酥从回忆里拉回来。 寒酥转眸,望见姨母一脸担忧地望着她。 屋内很多双眼睛都诧异地瞧着她——她还没有回答封岌的问话。 三夫人看着寒酥脸色很差,赶忙替她回答:“二哥,我这外甥女性子静,确实不擅长歌舞,平时更喜欢读书写字。” 封岌颔首,道:“喜欢读书写字很好。” 三夫人笑着点头附和。 封岌平常的一句话,却让寒酥闭了下眼。 “你识字吗?” “将军,我不识字……” 彼时担心被当成细作,又或者为了拼命隐瞒身份,寒酥撒了谎…… 很快旁人与封岌说话,封岌的目光便再没望过来。 耳边嘈杂热闹,时不时响起一阵喜悦的笑声。寒酥僵坐在那里,连拿起桌上的筷子的力气也无。 三夫人在桌下握住她的手,低声问:“手怎么这么凉?莫不是着凉了?” 寒酥勉强扯了扯唇角,道:“是有些不舒服。” 三夫人顺势将手心覆在寒酥的额头,皱眉道:“是有点热,你先回去吧。” 若是往常,寒酥必然不会先离席。可是她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每一刻钟都是煎熬。她望一眼席间,没人注意到她这边,便悄悄起身,从后面离去。 偏三娘子问出来:“表姐现在就走了?” 三夫人抢先道:“你表姐有些发烧。来前就不舒服,我还劝她在屋子里休息,她还是强撑着过来。” 三夫人给寒酥今晚的失态找了个很好的借口。 寒酥理应周到得体地一一福身打过招呼再离去。可是这次算了吧……她觉得好累好累。 她不愿回头、不敢回头。 她挺直脊背往外走,身姿仍旧硬着骄傲。 封岌并未望过去,他饮了口清茗,小巧的茶盏在他指间轻转了半圈,又被他放下。 沈约呈眉头紧皱,目光一直跟随着寒酥。她怎么了?突然生病了?她向来要强,会不会因为今晚的失态而难受?沈约呈强忍着上去关切的冲动。 过了一会儿,太夫人精神不济开始犯困,被嬷嬷搀扶着回去。封岌也顺势起身,要送母亲回去安歇。他知母亲脾性,当不喜这样的热闹。 到了母亲房中,封岌环视屋内,青灯古佛的布置和整个赫延王府的气派格格不入。他走到母亲日日诵经的蒲团前,拿起一旁桌上的两块木牌。上面分别刻着“旭”和“溪”二字。这是他父亲和妹妹的名。父母恩爱妹妹笑闹的过往云烟般在眼前浮过。 老夫人坐在一旁,目光慈爱地望着自己高大的儿子,道:“别瞧我这里简陋,府里人对我都不错。不必挂心。” 封岌当然清楚府里人对母亲是什么态度,他不可能准许自己的母亲受一丝怠慢和委屈。他放下木牌,在清瘦的母亲身边坐下,道:“您也别总待在屋子里,天气好的时候多出去走走。” 老夫人只是随意点点头,目光凝在封岌的眉宇间,忐忑地问:“你这次回来真的会住到年后?” 封岌点头,道:“多陪陪母亲。” 老夫人一下子笑出来。她永远成不了出家人,她在红尘还有最深的惦念。 封岌视线从母亲的笑脸上移开,望向博山炉里飘出的袅袅檀香,心中生出过去十几年鲜少有过的唏嘘。逝者不再,万不可再忽略身边人。 寒酥回去之后,直接往寝屋去。蒲英和兜兰瞧她脸色有些不好,用询问的眼神望向跟着寒酥出去的翠微。 待寒酥进了寝屋,翠微轻摇头,然后让蒲英陪她一起去煎一副风寒药。 寒酥推门进了屋,连灯也不点,在一片漆黑里走向床榻。她在床边动作迟缓地坐下。仿佛从万昌堂走到这里已经耗尽了她所有力气,再也动弹不得,只这样一动不动僵坐着。 许久之后,翠微端着风寒药进来,瞧着屋内漆黑一片。她将风寒药放下后,赶忙转身去点灯。 “想来是前两天晚上突然下雨着了凉,娘子把药喝了,今晚早些躺下,好好睡一觉明日就能好了。” 寒酥轻点头,无他言。 翠微又看了眼寒酥神色,没多留,悄声退出去。 又不知过去了多久,寒酥转眸,才去端起床头小几上的那碗风寒药。碗边几乎要碰到唇上,浓烈的苦味儿扑过来。 寒酥微怔。 遇见封岌的第一日,她踩着过往所有礼义廉耻献身讨好,只求留她和妹妹跟在军中。她的献好并没有奏效。第二天天亮,她之所以没有离开军中,是因为她高烧不退。 她是那么害怕,怕就这样病死,后来回忆时都带着恐惧。如果她就那么死了,那笙笙怎么办?她于昏迷中不停地哭与挣扎,她头一次那么想要活着。 她喘息着醒来,看见身边的将军。 “醒了?可能自己喝药?”他漠然问。 她努力抬手去接,汤药从碗中洒出,滴在她身上的外袍。她这才发现裹身的厚毯被拿走了,她身上裹了一件封岌的外袍。后来一连多日,她都只穿着他那件青灰的宽大外袍…… 那碗汤药,最后是封岌喂她喝下。 寒酥纤指轻颤,将手中发烫的风寒药放回去。她眉心春水皱般一点一点蹙起,眸中渐渐蓄了泪,泪水盈眶不能盛,沉甸甸地坠下来。然后眼泪接二连三一颗颗地坠落。 她一直不愿意回忆来京路上的事情。反复梦魇折磨着她不说,今日又落得这般境况。她从不后悔当初的选择,不为自己委屈,连落泪也不肯。可那些拼命被她压在心底的委屈,今日因再遇他,而一股脑全涌了出来,再也压不住。 父亲少时高中被称为才子,为官之路刚正不阿两袖清风,带她读书让她明理……她也是被父母万千疼宠仔细教导自尊自重长大的女郎。 寒酥紧抿着唇不够,再用手心压了唇齿,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被别人听见不好。 门口的响动让寒酥皱眉,她不愿意被人看见这样狼狈的模样。她抬眼,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是妹妹小小的身影。 寒酥弯唇,眼泪还在坠落,却尽量用带笑的声音开口:“笙笙怎么过来了?” “姐姐没来找我。说好了的。”寒笙一边说一边缓慢往屋子走。 “是姐姐忘了。”寒酥语气温柔声音带笑,同时却又一颗泪坠下来。 待寒笙走到床边,寒酥朝她伸手,让她挨着自己坐。 “姐姐,前面是不是很多人很热闹?”寒笙转过脸来,大致望着姐姐的方向。 “是很热闹,东西都换了新的呢。等下回……”寒酥喉间微哽差点藏不住哽咽,她缓了一口气,继续用含笑的声音说:“等笙笙眼睛好了,咱们一起去。” 她望着妹妹空洞无神的双眸,又一颗泪珠坠落。 寒笙微微侧过脸,然后挪了挪身。寒酥见她想脱鞋,赶忙帮她。寒笙脱了鞋子,在床边跪坐直起身。 “怎么了?”寒酥不明所以。 寒笙没说话,伸出一双小短胳膊抱住姐姐,小小的手从姐姐胳膊下穿过去,轻轻拍着姐姐的背,软声:“姐姐不哭。” 寒酥的眼泪顷刻间决堤,用力闭上眼睛亦止不住泪。她用力抱着妹妹,眼泪将寒笙的肩背打湿了一大片。 就哭这一次吧。再难的绝境都已经走过,何必困在过去的难堪里。日子总要往前走。没有时间用来伤春悲秋。她要好好赚钱,带妹妹搬出赫延王府,然后治好妹妹的眼睛。 寒酥深吸一口气,端起床头小几上的那碗风寒药一饮而尽。 翌日,寒酥早早起来,如往常那样,面带微笑举止端庄地去给姨母请安。 “昨天突然不舒服,让姨母担心了。”她温声道。 “现在可好些了?”三夫人一边关切问,一边打量着寒酥的神情。 寒酥微笑着颔首:“睡前吃过药,已经好了。” 三夫人点点头:“气色是好多了,昨天在前面时,你脸色白成那个样子,着实有些吓人……” 闲聊几句,寒酥便说到今日要出府买书,还想买些做糕点的原料。她偷偷抄录古籍赚钱这事儿,府里没有人知道,连三夫人也不知晓。她每次去书斋,都是假借自己想买书。 “糕点?我要吃!”六郎从外面跑进来。 寒酥莞尔。 若说烹饪大菜,寒酥并不擅长。可她跟母亲学做的小点心却是一绝。刚来赫延王府没多久,她曾经做过一次给各房送去,无不说好。可她又不是厨子,不是别人夸好,她就要上杆子去做,那样她的手艺就不珍贵了。 从姨母这离去,寒酥带着翠微出府。 她有心躲避,并不经过前院,特意从南门出府。却仍是在经过花园的时候,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封岌低沉的声线入耳,寒酥心头立刻簌簌轻抖了一下。 还没看见人,只是隐约听见封岌的声音,寒酥便匆匆加快了脚步。 “等等我呀!”翠微抱着书箱险些跟不上。 高处的瞰云亭里,封岌寻声望去,看见寒酥一闪而过的素白身影。他皱了下眉,眉宇之间略陷思索。 片刻后,他问:“子林那边如何了?” “都安顿好了。”长舟叹了口气,“听说人瘦了一大圈,整日没什么精神。可能还得再修养一阵。” 封岌沉默地瞭望着远处的松树林。 子林是他得力手下,爱笑的泼猴,平日里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等战事结束,衣锦还乡带着我娘过好日子!” 战事没结束,他先收到其母病故的消息。 十五年来,灭北齐是封岌唯一的事。他不是在疆场,就是在筹备另一场战役的路上。忆起日渐老去的母亲,如今回望,他也开始思量是不是太过急切,错失许多。 今年过年,他破例停下脚步,让部下各自归乡团聚。 他也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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