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睁大了眼睛望着前方,隐约看见四夫人和丁良才的身影。他们在朝她一步步靠近。 寒酥知道这是幻觉。她逼着自己闭上眼睛。可纵使闭上眼睛,四夫人和丁良才的身影还是在她眼前晃。 她不想再在水里待着了,也不想再一个人待着了。她几乎是慌乱地从浴桶中逃出去,带起大量的水花。她去拿翠微放在桌子上的衣裳,第一次竟是没拿起来。她再次伸手,几乎是用力掐着衣裳才将它拿起来,颤着手穿衣。 衣裳才穿了一半,寒酥的视线突然落在褪下来堆在角落的脏衣服上。白色的裙摆上沾着那片发黄的黏糊糊污渍,那是什么?死人身上的东西吗? 寒酥撑在桌面上的手一抖,直接生硬地滑下去,没了支撑,人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她望着那堆衣服,大口喘着气。 “寒酥?”封岌叩门。 他没有听见回应,只听见寒酥一声快过一声的呼吸。封岌直接将门推开。 净室里不似外面那样明亮,灯光昏暗,水汽氤氲。寒酥小小的一点缩在角落跌坐在地,身子发抖,喘息快重。 封岌走到寒酥面前,在她面前蹲下来,他心疼地看着她,问:“后悔吗?” 寒酥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仍旧空洞,可是她摇头,十分坚定地摇头。 她不后悔。 若时间倒流再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她仍会这样做。 她只是没有想到这个身体本能的反应会这么强烈,让她一时之间还不能接受自己杀了人的事实。 “好。”封岌单膝抵地,更靠近寒酥,双手握住她发颤的单薄肩膀,望着她的眼睛严肃道:“他们是死有余辜。四夫人可以活埋寒笙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丁良才可以放火烧朝枝阁第一次,也会有第二次。对敌人的手软就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我本来就没有做错……”寒酥声音发抖,可是仍旧十分坚定。 封岌望着她这个样子,语气缓和下来,道:“过了今晚就好了。” 他将寒酥穿了一半的衣衫拉上,然后将人拉进怀里,让她将额头抵在他的胸膛,宽大的手掌轻轻拍着她。 许久之后,寒酥终于不再发抖,封岌才放开她。寒酥扶着身侧的桌子想要起来,封岌伸手扶住了她。两个人从净室里走出去。 翠微早就回来了。她不仅去看了那些被灌醉的侍卫,还去厨房给寒酥熬了一点安神的汤药。 ——这是寒酥提前让她准备的东西。寒酥事先就料到了自己今晚可能无法安眠,可是明日一早还要当成没事人一样赶回赫延王府,她必须好好睡觉。 “助眠的汤药煮好了。”翠微捧着汤药递给寒酥。 寒酥伸手去接。 “不要喝。”封岌阻止,“你喝了它,今晚可以安眠。但是以后仍会时不时做噩梦。寒酥,你要正视自己。” 寒酥接汤药的手僵在那里。短暂的犹豫之后,寒酥收回手,哑着嗓子对翠微道:“你也回去休息吧。” 翠微心里有好些不放心,可是封岌在这里,她也不好多留,只好将汤药放下,检查了灯火,转身出去。关门的时候,她又皱眉望了寒酥一眼,眼底噙着心疼。 寒酥舒出一口气,在桌边坐下。 “让将军看笑话了。”她开口,声音虽然不再发颤,却听上去沙哑无力。 “没什么可笑话的。你这反应,刚入营的新兵第一次上战场之后大多都有。”封岌在她身边坐下,给她倒了一杯茶水。翠微已经将桌上的凉茶换成了一壶刚煮好的茶。 听他这话,寒酥有一点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才伸手去接茶。她喝了一口茶水,温热的茶水恰当其分地暖了喉间。她低声问:“将军也曾有过吗?” “有。” 寒酥有一点不相信,又抬眼望了他一眼。在她眼里的封岌应该是从来不会有害怕发抖的时刻才对。 “干呕,反复洗手。”封岌补充。 寒酥悄悄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她又喝了一口热茶,心里的恐惧稍微淡去了些,也有心力去想些其他。她纤细的手指微微用力握着手中的茶盏,半垂着眼睛呢喃般问着:“我做这样的事情,将军会觉得……” 寒酥下意识地想问封岌会不会不喜欢她不够高洁美好的样子。话已经问了一半,又被寒酥生生咽下了后半句。她虽然想知道答案,可是她被理智拉了回来。她不应该问这样的问题,这样的问题越矩了。 可是封岌已经猜到了她没有问出口的后半句话。 两个人坐在方桌旁的长凳上,封岌略侧过身,看着身边的寒酥,道:“花园里的名卉被花匠修剪得精致,花团锦簇美不胜收。可我独钟情于寒冬冷雪之时悬崖之巅傲然的红梅。” 他这话一点也不委婉,简直太直接了。 寒酥的眼睫剧烈地颤了一下,她几乎是有些慌乱地又喝了一口热茶。 京都歌舞升平,封岌身处京都的繁华,却觉得与之格格不入。前十多年,他生活于偏僻乡野衣食成忧,后来征战四方,见多了妻离子散尸骨皑皑。 虽位高权重,他却从未像京中权贵享过福。即使身在静好奢贵的京都,封岌也从未觉得自己远离过乱世。 身处乱世,狠绝才是第一准则。 他非常赞同欣赏寒酥做的事情,可见她这般应激反应,心中还是难免舍不得。见她手中捧着的茶盏空了,他又给她添了一杯热茶。 “将军能和我说说你手下的兵第一次上战场之后都是什么样子吗?”寒酥问。 封岌却不想多说,免得寒酥身体再不适。他想了想,说:“你上次问我军中为什么有女兵,我给你讲一讲叶南的事情罢。” 上次?自然是帐中。封岌军中有一支女兵,人数不多。寒酥只见过为首的那个唤叶南的。叶南曾照顾过寒笙两日。彼时她问封岌,封岌一句“没什么可说的”将她打发了。 寒酥抬眼望向他,等着他说。 “叶南最初家乡闹饥荒饿得活不下去,女扮男装来到军中。”封岌道。 寒酥立刻点头。叶南确实女生男相,人也长得结识强壮。第一次见她时,寒酥并没有认出她是女子。 “她十一二岁就来了军中,混在军中几年也没被发现女儿身。后来一次机缘巧合被长舟扒了裤子才被发现。” 寒酥愕然。 “军中不留弱质女流,我本欲将她赶走。她说她不比男儿差。所以我让她和长舟比划比划,赢了就能留在军中。” “她赢了?”寒酥立刻追问。 封岌点头。 寒酥微微蹙起眉,想追问,又不知道从何问起。长舟似乎在封岌身边很多年,为封岌做事十分周到。可寒酥确实从未见过长舟习武,他人又长得斯文,若说武艺不精也是有可能的。但是她怎么听说封岌手下十八将个个身手了得,而长舟也是其中一个。长舟有没有让叶南呢? 封岌知道寒酥疑惑,他说:“别问我,我不知道他有没有保留。你若想知道,等回去了自己问长舟。” “还是不问了……”寒酥摇头。她哪有那么多事。 封岌看着寒酥蹙眉琢磨的样子,知道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他笑笑,心道还是比较好哄的。 他问:“还想听谁的事情,那个总是吓唬你的萧子林?还是云帆或者长辕?” “想听叶南带兵打仗的事情。” 封岌便给她讲述了叶南巧兵取胜的事件。他沉稳的声线讲述着疆场上的刀光剑影,虽是三言两语的概括没有任何修辞与夸张,却仍将寒酥带入风沙扬起的疆场。 慢慢的,四夫人和丁良才阴魂在寒酥眼前消失了。 长夜漫漫,灯架上的烛火缓慢地烧尽。寒酥不知不觉睡着了,她一无所觉地朝一侧靠去,头侧靠在封岌的臂膀。 封岌侧眼望过来,见寒酥睡了,他松了口气。 终于睡着了。他终于不用再硬着头皮讲故事了。 又过了一阵,封岌想要将寒酥抱到床上去。可是他只是稍微一动,寒酥就会在睡梦中蹙起眉。 封岌犹豫了片刻,索性不再动,就这样挺拔地坐在这里让寒酥靠着他睡。偏偏半月欢还在体内折磨着他。 直到天明。 客栈的隔音效果并不怎么好。翌日一早,寒酥被门外的脚步声吵醒。她迷迷糊糊醒过来,反应了一会儿,才立刻坐正了身子转头望向身边的封岌。 封岌在闭目养神。寒酥醒过来不再靠着他,他才睁开眼望过来。 寒酥脸上一红有一点尴尬,她问:“我睡多久了?” “没多久。”封岌道。 寒酥心里却猜到他恐怕在这里坐了半夜。她心里有感激有愧疚,可是抿着唇却说不出什么来。 封岌道:“你不是还要早些回去?” 寒酥点头,匆忙起身,似噙着一点迅速逃离封岌身侧的意味。她喊来翠微,简单收拾了一下,立刻乘车回赫延王府。 封岌立在窗前,双手撑在窗台往下俯瞰,目送寒酥的马车。 马车里,寒酥鬼使神差掀开垂帘往回望。两人的视线隔空突兀相遇,寒酥微怔,赶忙放下了垂帘。 封岌没有与寒酥一起回去。他过了晌午才归。人刚在书房坐下,云帆捧着东西笑嘻嘻地进来:“将军,朝枝阁给您送了新岁贺礼。” 封岌有些诧异。 云帆将几个锦盒打开,里面都是些玉雕之物,看上去每件东西都花了大价钱。 “表姑娘记着将军的好,挑着好东西送来。”云帆笑道。 封岌看着盒子里的东西,脸色却沉了下去。
第46章 朝枝阁里,寒酥有一点忐忑地等着消息。窗牖被她推开,从外面吹进来的凉风吹拂着窗下的红梅,卷来一点点芬芳。 苏家来了人,此刻正在四房对峙。听说大房的人也过去了,两家正在商议着四夫人的事情。 寒酥让翠微去盯着。 半下午,翠微终于匆匆回来。 “苏家人已经走了。”翠微转述,“苏家人闹了一阵子,可是他们见了四夫人亲笔写的遗书,就没声了。而且我听说苏家人自己说漏了嘴,四夫人父母原本就知晓四夫人曾和丁良才有过瓜葛。” “苏文瑶有没有说什么?”寒酥问。原本昨天一大早苏文瑶已经回家了,今日又和苏家人一起过来。 寒酥是有一点担心苏文瑶在府里住了那么久,会知道之前四夫人掳走寒笙的事情,从而猜到些什么。 翠微摇头,道:“都是苏家长辈在交涉,苏文瑶只是去收拾了些四夫人生前的东西。” “娘子就放心吧。苏家人自知理亏,如今见了四夫人留的遗书,只会当她和丁良才私奔远走。如今是商议好对外声称四夫人病逝了。” 寒酥又询问:“姨母昨日派的侍卫那边可都安排妥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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