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他手里战备充盈,当日一战也不可能那么轻易把燕狗赶回去。” 季以舟明显神色放松下来,“看来他还是没跟你吐实话啊,怎么,还有大哥逼不出的口供?你没给老滕上刑么?” “以舟!”解斓深深蹙眉,可一点没有他的轻松,只觉有心无力。 季以舟起身走到他面前,宽大手掌按在义兄肩头,神色沉凝下来,说道: “兄长,你若还信我,这件事……就别再查下去。” 解斓蓦地抬头,面前魁梧的身躯像座庞然山岳,屹立在前,让他无端生出难以捉摸的神秘感。 “以舟,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玄天骑,这支程家军,我一定会交还给你。” 再一次重申,是因他不屑于欺世盗名,也似乎唯有这样,才能减少他这些天来对季以舟的猜疑。 程家世代驻守北地,在幽州的年头,比大庸朝的历史还长。 几代人心血,打造出一支纪律严明的铁甲之师,强兵悍将所向披靡,稳稳压住关外的游骑勇莽。 大庸从开国皇帝起,便想将这支实力强大的铁骑纳入囊中,依附皇权崛起的世家大族亦是如此,手段更加无所不用其极。 三十年前,程子昂领程家军并入幽州军,其中最关键的,是一整套练兵之法,以及囤兵布阵的北关地形图。 当时的幽州军主帅便是解斓的祖父,陈子昂得以重用,之后却在一次护卫任务中离奇身亡,程家祖宅被一场大火焚毁殆尽,最后一支血脉尽数死于火场。 解斓组建玄天骑后,提拔季以舟的另一个原因,便因他就是程子昂的外甥,这支军队亦是因为有了他,才得以发挥出接近程家军鼎盛时期的战力。 解斓每次听父亲提及“我解家的玄天骑”时,都暗自惭愧不己。 他跟随祖父在边关、自幼听着程家军的辉煌战迹长大,实在难以跟他解释清楚,季以舟和解家,到底谁沾谁的光。 这人在兵事上堪称奇才,八岁入营,从最底层兵卒做起,自尸山血海爬出,领兵征战奇谲多诡,总能从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杀出,以最少的兵力、最快的速度,大破敌寇,所到之处片甲不留,堪称狠戾绝决。 有道是慈不掌兵,解斓并不觉得他残暴。 北燕游骑擅长诱敌深入,拖长战线逐个围剿,往往被围困的将士并非死于一刀致命,而是残忍断其手足,即便撑到援兵来救,伤残亦会拖慢接下来的追击。 季以舟的战术,无异于快刀斩乱麻,对敌如此,对自己人亦是如此。 当那些四肢俱断、匍匐血泊的同袍们,哭求着给个痛快时,也唯有他能眼都不眨地,替他们了断。 战场是残酷的,没有人情愿长久徘徊修罗场,尤其幽州已没有他的亲人,这里早就不是他的家园,失去了守护的意义。 解斓知道,季以舟其实并没那么在意,玄天骑姓程还是姓解。 不同于他的先辈,他的志向不在北关,不愿留在这片寸草不生的塞外荒原,一心想要去京城。 两年前飞棠关一役,北燕折损大批精锐,大庸都城门户险遭攻破,举国动荡,填进去巨额银钱及兵马。 解斓不由想起这次回京后,父亲对他说的话:这其中,获利最丰者,非季督尉莫属。 他由此挣下在京城展露头角的本钱,于解、季两家把持朝政、与皇权分庭抗礼的复杂格局中,成功站稳脚根。 解斓彻查军饷案,越是深入,越惊觉事出蹊跷,心头有巨大的疑惑,只觉蒙在其上的最后一层纱将要掀起,眼下却被季以舟坚定阻隔在前。 北燕精锐兵马,是如何绕道潜行至飞棠关下的,这件事在战役结束后,除了身在幽州的解斓觉得奇怪,季以舟也是同样。 解斓的调查是从青翼两州边关开始,季以舟则从飞棠关反向追查,反而比他还要早,捕捉到一线真相。 这件事的源头不在边关亦不在北燕,而在京城。 在他得知季威派人前往徐州时,便命人尾随在后,季德查到那批墨脂的货主,再次确定了季以舟的猜测,因此赶在他吐露关键线索之前,当着几个族老的面灭了他口。 这件事不能再查下去,背后的真相绝非人人都能接受。 解知闻想用解斓来牵制他,无非是想重掌京畿兵权,他自认为很了解这个儿子,解斓行事一丝不苟,认定的事,不追查到底誓不罢休。 这父子俩加起来,得有八百零一个心眼,解知闻独占八百。 但所有人都低估了,解斓对季以舟的信赖和兄弟情,大概也包括季以舟自己。 解斓拿开按在肩头的手,站起身与他对视,良久,终是释然一笑,点头做出让步: “好,我听你的。” 与过往在幽州,每一次战情难抉时一般,两人意见相左,解斓都会选择听他的。 解斓拿过搁在几案上的长匣子,打开给他看。 “嚯,这么大个老山参,给我的?”季以舟明知故问,伸手去拿。 先前的回避与猜疑都揭过不提,两人重归过去的默契。 “给凌老夫人的。”解斓拍开他的手,“走,陪我去趟肃宁侯府。” 季以舟心口微微一热,继而那颗心不再听从他的指令,自行活泛起来,扑通扑通跳个没完。 刚才霍闯叫人来传了话,她今日也在那儿。 解斓奇怪地打量他忽然涨红的脸,笑意十分真诚,“哦对,凌老夫人也是长公主的外祖母,你更该去拜见一下长辈。” * 凌老夫人得知这两人上门,习惯性先去看凌靖初。 当年对解刺史的不满,其实在她这儿已然翻篇儿,不论如何,长子战死,罪责并不在他,反倒是之后屡次帮扶,才保得侯府未被撤爵。 只不过靖初这丫头性子执拗,仍旧咽不下那口气。 凌靖初反过来提醒祖母,“季督尉……就是太后给裳裳定下的未婚夫婿。” “瞧我这老糊涂……” 凌老夫人一拍额头,先让人去二房叫长公主,一面催着请客人进来说话。 谁知进来的只有解斓一个,老夫人往他身后瞧了好几眼,大感失望。 解斓问安后递上礼盒,替兄弟打掩护,解释道:“季督尉怕惊扰贵府女眷,在外等候。” 老夫人讶然,不知未来孙婿身有怪疾,反当他是知礼之人,不由笑得慈蔼: “看来是个好孩子,不妨事,叫他进来吧。” 听见有外客来,几位小娘子早都避去屏风后的碧纱橱,只剩凌靖初在旁,斜觑一眼解斓,心道: 人家季督尉好歹将来是这府上孙婿,你倒不拿自己当外人,就不怕进来冲撞女眷。 陆霓自侧门而入,扬声说道:“外祖母,还是别叫进来的好。” 这屋里屋外到处是人,季以舟进来,万一恐女症发作,保不齐就得暴走行凶。 跟在她身后的凌二爷已抢上一步,对着解斓行了个大礼,“下官见过大人。” 解斓愣了一下,虚扶住他,眼睛看向凌靖初,“这位是?” 凌靖初别过半边身子,避开二叔激动的眼神,他前两日一回来就找她搭线引见解斓,被她当场拒绝。 倒不是不愿帮二叔一把,她当时是这么说的:解大人行事不近人情,二叔你与其托关系找门路,不如坦白交待,贪墨得不多的话,判不了几年。 被凌二爷直呼她大逆不道。 此时,凌二爷三言两语交待了官职从属,解斓听明白后,果然眼神就没那么温和了,言辞转得很正式: “凌大人还是等兵部传唤吧,朝堂之事,不宜私议。” “东西真的是冯库长给下官的,原封不动一件不少,下官愿尽数充公,就是处罚嘛……” 凌二爷照着长公主教的说辞,谁知还未说完,已被她打断。 “解大人,那批墨脂是本宫托了二舅父,让他帮忙从库司匀出来的。”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中秋快乐,花好圆月!
第34章 午后 两人齐齐回头, 就见长公主长裙曳地,径直行过时带起阵阵香风,至老夫人身旁落坐。 “季督尉前些时给本宫配了三百玄甲士, 因养护费用过高, 这才劳烦舅父,调动军资实属无奈,对应银钱一分不少, 本宫绝不白拿, 倒也不算以公徇私吧。” 凌二爷没想到长公主竟肯替他出这个头,这个说法确实……可行,向解斓连连点头。 “臣见过昭宁殿下。” 解斓礼数周全,人却不好糊弄, “不过, 殿下手上那三百人,是最近才派过去的。回良关这批墨脂, 凌大人到手两年多了吧?” 陆霓一滞, 她没顾上这些细节, 只是无论如何,都得把这批墨脂弄到手, 可解燃眉之急。 她抿唇寻思着如何分说, 便见管事领着个人到了门外, 那少年她认得,是季以舟的贴身侍从。 李其向内张了张,抱拳禀道: “长公主殿下,咱们督尉请您借一步说话。” 凌老夫人不由蹙眉, 人到了府里不进来, 却叫着女孩儿家的出去说话, 这哪里是守礼之人能做出的事? 陆霓倒是知道季以舟,惯来是个狂悖之徒,对着太后都能直言顶撞,哪儿是个守规矩的。 她也正想找他算帐,从善如流起身,对老夫人笑笑,“外祖母,我还是去一趟吧。” 凌老夫人心情郁结,看来靖初说得没错,太后挑的人选,怎可能是良配! 陆霓出门步入回廊,远远便见季以舟斜倚廊柱抱臂而立。 回廊连接正房和院门,他站的那处恰好是个三岔口,一旁是通往小厨房的必经之路,不时有仆妇三两成群经过,被他生人勿近的气场所慑,离得老远便主动绕行。 原本熙攘的院落,被他不声不响间,凭空画出一块禁忌之地。 此时正值午后,初秋的艳阳越过廊檐,再穿过近旁的一株玉兰树,斑驳光影斜斜映落在他半边肩头。 那里悄然飘落几片柔白花瓣,被他身上的玄色武将常服,衬托得煞是分明。 眉眼精致,神情渺淡,阳光给那张冷白脸庞赋了层淡淡暖色,至少在陆霓看来,已是比以往每次见面,都要温和得多。 似乎她从没在阳光下见过季以舟,湿冷雨夜、晦暗宫室,或是光线昏沉的马车,一如他们初遇的关系,见不得光。 而他此时站在暖阳下,垂着眼敛静静等待的样子,让陆霓油然生出一种熟悉的错觉。 好似他们真的是相识三年的旧友,而非见面互呛、勾心算计,被太后强按头凑成的一对怨偶。 目光仔细描摹他的眉眼轮廓,她像在专心临摹一幅稀世珍传的字帖,一步步迈近,恍然走过那道无形的禁忌,仍未察觉。 季以舟始终未曾抬眼,然而全身所有的毛孔都在叫嚣着张至极致,像沙漠中快渴死的人希翼雨水那般,渴望她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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