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服,不甘,想反驳,却意外失去了底气。 从小到大,她一直恣肆顺遂,如今是她最落魄的时候,偏生还要面对最讨厌的人…… 这是造的什么孽呀! 怨恨如巨浪滔滔席卷而来,姬瑶泪如决堤,忍不住嚎啕大哭。 这是天家第一次在外臣面前落泪,声声凄迷,伤心悱恻,然而秦瑨对此没有半分怜惜,只当她是自作自受。 山中一时没了人语,唯有女郎的呜咽声盘旋,幽幽软软,在黑夜里格外突兀。 不多时刺耳的狼嚎声传来,辨不出方向,隐约感觉到就在附近。 姬瑶双肩轻耸,蓦地停住哭泣。 料峭的夜风在此刻拂过,树叶窸窣作响,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影影绰绰。垂落在她肩上的发丝随风乱舞,偶然拂过她的面靥,一下一下,宛如鬼手碰触。 如此尔尔,让她紧绷的神经彻底断开。 “啊——” 她尖叫一声,顾不得所以,直接爬到秦瑨身边,沾染泥土的手紧紧扣住他的臂弯,携着哭腔说道:“够了,别再说风凉话了,你快想想办法,朕不想待在这……” 两人离的近了,秦瑨一侧头便看清了她那张未施粉黛的脸。 她缩在他身边,深深凝视着他,含泪的瞳眸盛满了惊惧和哀求,哪还有半分天子的矜傲? 秦瑨冷脸相待,恨她不成器,埋怨的话在喉头兜了一圈,终是被他咽回肚子里。 “容臣想想。” 他扭正头,循着蛛丝马迹,努力推敲着前因后果。 这次姬瑶难得乖巧,闭上嘴没有吭声,唯有身体不由自主的向他靠近。 往日她讨厌秦瑨,瞧不起他的出身,看不上他的作风,除却上朝不想接近他分毫,可现在漆黑的山林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半晌过去,在姬瑶的鼻尖快要贴上那宽厚的肩膀时,秦瑨沉稳有力的声线在夜色中遽然响起:“禁军护驾来迟,不知是被反党拖延,还是被其收买,在这里等援兵风险太大了。我们必须先走,去陇右调兵,直逼长安,讨伐逆贼。” 陇右? 姬瑶愣住片刻,眼前金星一冒,直接昏倒在他怀里。 *** 再次醒来时,姬瑶置身一间四面漏风的木屋里,天光从屋顶的破洞里落下,恰巧照在她灰扑扑的小脸上。 她翻了个身,避开刺眼的光线,全身肌理都在酸痛,环视一圈,却未见到那人的身影。 “秦瑨?” 姬瑶心口一揪,撑身而坐时,目光落在身下的榻上。 榻由几块木板拼接而成,随意铺着干草,上面灰土激荡,混进天光,变成一颗颗浮游的尘粒,呛人口鼻。 她何曾睡过这么脏的地方? 姬瑶逃也似的下了榻,赶紧掸了掸裙襕。 正当她犯恶心时,秦瑨自门外走进来,襕袍下摆兜着几个野果,右手提着木屋里捡到的黑陶酒壶。 经过昨晚的打斗,两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姬瑶相对好一些,只是身上搓破些皮,而秦瑨要严重许多,双手骨节结满血痂,嘴角的淤青浓到黑紫,衣裳里面想必也好不到哪去。 姬瑶焦急问道:“这是哪?” “应该是猎人留下的屋舍,昨个后半夜起了大风,臣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个容身之所。”秦瑨把收罗来的东西搁在四方案子上,拿了一个野果递给她,“陛下醒的正好,赶紧用膳吧。” 好个用膳。 姬瑶盯着那半生不熟的野果,没有去接,嫌弃之意溢于言表:“朕不饿,你自己留着吃吧。” 秦瑨知她会来这套,也不相劝,兀自坐在凳子上啃起野果。 都什么时候了,还挑挑拣拣的,不吃那就饿着。 姬瑶蹙眉看他,心骂他吃相真丑。她绝对不会吃这种看起来就难吃的东西,何况还来路不明,谁知道有没有毒? 然而她肚子不争气,没多久就发出了抗议。 咕噜—— 动静不雅,惹她脸颊一热。 秦瑨抬头看她,修长如竹的手指轻轻一拨,将野果朝她的方向推了推。 “这果子臣洗的很干净,陛下快吃吧。”他面色平静,唯有漆黑的眼眸中蕴着几分嘲弄,“别回头饿的连山都出不去,还谈什么拨乱反正。” 四目相对,姬瑶面靥染上绯红,如捣烂的花汁,浸染在如雪的面皮上。 她在秦瑨的注视下认清现实,反反复复咬着唇瓣,许久才拿起野果,小小地,艰难地,咬了一口。 果不其然,味道又酸又涩。 她忍住不适吃掉半个,将另一半扔地上,拎裙坐在秦瑨身旁,“我们真要去陇右?” 秦瑨点头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反党胆闹出这么大阵仗,想来谋朝篡位势在必行了。我们如果贸然回到长安,只怕会羊入虎口,而隋州是南巡的目的地,沿途一定有人埋伏,更不能去。现在唯有一种办法最为稳妥,那就是隐藏身份,秘密前往我管制的陇右道调兵,期间还可静观其变。天子和权臣双双失踪,朝廷必会有人兴风作浪,只要奸佞迫不及待的自报家门,我们便可将其一网打尽。” 眼见秦瑨态度坚定,姬瑶急不可耐地问:“你觉得谋逆之人会是谁?” 秦瑨半阖眼眸,脑中浮现出宁王姬顺的身影。 那年的国本之争闹得血雨腥风,宁王在他的重挫之下败北重病,请旨前往封地修养。一晃多年过去,那颗热衷权势的心也许会死灰复燃,妄想借南巡时机将天家和他这个手握重兵的权臣一网打尽,前仇尽报。 不过在没有确切的证据前,他不愿多说,“现在瞎猜没什么意义,我们只需活着赶到陇右就行,那边皆是臣的亲信,见不到臣的兵符,绝不会被叛党招安。无论是谁,若想改朝换代,还得问问陇右大军认不认。” 很长时间,木屋内都是一片死寂。 姬瑶睨着秦瑨锋锐的侧脸,忍了又忍,终是道出心中顾忌:“你不会暗中做局,把朕诓到陇右,携天子以令诸侯吧?” 听她如是说,秦瑨赫然一怔。 他乜向她,黑眸晦暗不明,如隐着虎豹之势,“臣若有二心,随时都能带兵直奔长安,没必要废这么大功夫,陪陛下在这深山老林里当野人。” 姬瑶不吭声,面上满是戒备与揣度。 细想一番,这场叛乱来得太突然,若说可疑之人,秦瑨必然算一个。这人权势滔天,又总觉得她德不配位,她不得不防。 两人的视线无声纠缠,秦瑨愈发气燥,渐渐锁起了眉峰。 饶是姬瑶缄口不言,可神态已经出卖了她的想法。 一旦涉及到他,她总是抗拒又多疑。 他顿感心寒,攥紧指骨,冷哂道:“陛下爱信不信,臣反正要到陇右去,您若不走,就待在这里等救兵。不过臣要提醒一句,晚上山里有野兽出没,豺狼虎豹比比皆是,陛下一定关好门。” 回想到昨晚瘆人的狼嚎,姬瑶如梦方醒,瞥了一眼那吱吱呀呀掉了半扇的木门,脊背溢出一身凉汗。 待在这鬼地方,岂不是上赶着当盘中餐? 在她生骇时,秦瑨仰头喝光水,起身对她作揖,如同在朝时拿腔作调:“臣秦瑨在此拜别陛下,愿与陛下长安再会。” 说完,他作势要走。 “等等!”姬瑶扶案而起,“朕……朕跟你一起走!” 秦瑨止住步伐,踅身看她,“想好了?” “嗯。” “真想好了?” 姬瑶噘起朱唇,不情愿的点点头。 抛开别的不谈,当务之急是要先保住她这条小命,其余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好,那咱们君臣就一起走,陇右距此千里之遥,烦请陛下路上一定要听从臣的安排。” 秦瑨说完,自墙角箩筐里捡起一套不知是谁遗落的粗麻短褐,直接递给了姬瑶。 姬瑶怔了怔,捂着口鼻后退一步,“干什么呀?” “换上。” “换上?”她瞪大眼眸,方才的沮丧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不要,这衣服不知道被谁穿过,脏的要死,朕才不穿呢。” 面对她的反抗,秦瑨稍显不耐烦,“陛下还是换上好,您这身衣裳在山里走走,怕是撑不了多久,到时候衣不蔽体就难看了。” 姬瑶如梗在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缕。 昨晚反党来袭时,她穿了件绫纱长裙,质地薄如蝉翼,极其娇贵。经过一夜的颠沛流离,长裙现已不成样子,藕色绫纱不仅变得灰扑扑的,下摆还被撕裂几个破口,若再折腾折腾,怕是碎成连渣都不剩…… 恍惚间,她如身临其境,小脸一臊,迅疾捂住心口,“你流氓!” 秦瑨眉峰一蹙。 他好心提醒,怎就变成流氓了? 昨夜本就没休息好,他耐心尽失,随意将衣裳扔给姬瑶处置,独自走出木屋,对着蓊郁山林抻了抻腰。 夜里他们已经翻过一个山头,眼下遇到这个木屋,想来很快就能找到人烟。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女郎娇柔的声线幽幽传来,携着几分烦躁:“秦瑨,朕不会绑这个……” 秦瑨敛回思绪,踅身看时,姬瑶已站在木屋外。 没了金钗花钿,她一头乌发随意绑成了马尾,松松垮垮的青色麻袍裹住她娇小的身躯,袖襕向上翻卷了几折,没有一处合体的地方。 她望着秦瑨,没好气的甩了甩手中腰封,长长一条皂色布带,约有丈余。 往日她的吃穿用度皆是奢贵无比,样样由宫人服侍,哪懂得寻常百姓的穿戴? 秦瑨叹口气,踱至她身边,接过了那条布带。 他没有多费口舌,伸开双臂环过她身躯两侧,亲自将布带缠绕在她纤细的腰肢上。 如此举动让姬瑶咬紧了唇心。昨晚两人的“亲近”只是情急之下的产物,如今他们再度贴近,近到不过隔着两拳距离,她一呼吸就能嗅到秦瑨身上浅淡的螺木香。 忽而一阵头昏脑胀,她下意识的往后躲,他却扯着腰封,又把她拽回来。 “别乱动。”秦瑨低着头,给她的腰封打结,嘱咐道:“陛下且记住,换了这身衣裳,你再也不是盛朝的皇帝,你我之间也再无君臣关系,该改口的皆要改口。今夕非比,在外面我们就是白身,凡事低调求稳,不可任性妄为,亦不可暴露你我的身份,免得节外生枝,记住了吗?” 深沉的诘问传来,姬瑶抬起头,恰好迎上他深邃坚定的瞳眸。 她微咬唇瓣,眉眼间再次浮起怯意,“陇右那么远,只有我们俩人,你确定能走到吗?” “只要跟紧我,就一定能到。”秦瑨凝视着她,眼神灼灼,似乎要看透她的心底,“我方才说的,都记住了吗?” 姬瑶滞了滞,垂下眼睫,避开他火热的注视,嗫嚅道:“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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