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瑨这才放心,修长的手指在她腰际轻轻一挽,适才打好腰封结扣。 他与她擦肩而过,走进木屋换了身黛色的粗麻圆领袍,只不过这件带着几个难看的补丁,出来时他手中拎着包袱,里面装着两人换下来的衣裳。 婆娑树影下,两人互觑一眼,心里五味陈杂。 盛朝最有权势的两位如今皆作布衣打扮,全身上下最值钱的,莫过于脚踏的那两双锦鞋了。 真是浮生若梦。 秦瑨沉郁叹气,掀眸看向漫漫前路,“走,先下山再说。”
第3章 偶遇 ◎好一个采花小贼!◎ 三日后,春光格外潋滟,山里的花一夜之间绽放,满目都是姹紫嫣红。 细碎的阳光下,姬瑶瘫坐在一块干净的大石头上,没有丝毫心情去欣赏春日的美好,哭丧着小脸道:“走不动了,我彻底走不动了……” 秦瑨距她几步远,“再坚持一会,这才走了多久?” “多久?”姬瑶愤郁丛生,抬手朝他比划,“我走了三天,整整三天,这辈子都没走过那么多路!如今却还在山里打转转,说什么到陇右调兵,你到底行不行啊!” 听着她的质疑,秦瑨那叫一个心焦气燥。 这几日两人天为盖,地为铺,饿了吃野果,渴了喝山泉,过的极其艰苦。他怎么都好糊弄,可眼前的女郎却是个金贵的事精,一会闲吃食不好,非要让他弄点荤腥,一会又喊累,赖着不肯动身,他只能背着她,深一脚浅一脚的在这山沟沟里逃命。 路没走多远,时间浪费了不少。 他被磋磨的仿佛苍老了好几岁,下颌胡茬疯长。 如今又开始耍赖了,秦瑨胸口闷的厉害,咬牙道:“要不是带着你,我喝西北风都能到陇右。” “大言不惭。”姬瑶轻蔑一笑,“别说到陇右了,你能顺利的下山都是烧高香了,迷路了吧?” 秦瑨被她的混账话气得双拳紧握,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嘲讽他? “不走你就待在这吧。”他一转身,阔步朝前走。 姬瑶瞬间收起笑脸,“欸?你去哪?” 秦瑨没理她,脚步生风,大有扔下她不管之势。 她适才感到害怕,跳下大石疾步往前追,“等等我,你听到没有!” 山中草木繁多,加之枝桠横生,姬瑶没跑几步就被绊倒在地,双手撑进两尺高的落叶中,再抬起来时,纤弱白皙的指头上沾满了漆黑发臭的泥巴。 她跪在地上,双膝隐隐作痛,直勾勾盯着自己脏兮兮的手。 堂堂一国之主,逃亡已经够苦的了,还要在这受臣子的窝囊气…… 天下还有王法吗! 几息的功夫,一双云纹六合靴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姬瑶红着眼抬头,缠上秦瑨的目光,情绪彻底崩溃,“你好大的胆子,嫌我是拖油瓶不说,还敢扔下我?行,我就如你意,这次真不走了。我要在这自生自灭,你就等着我阿耶和阿兄找你索命吧!” 她眼睫一颤,汪汪挤出泪来,本能的用手擦拭,不曾想却抹了满脸泥巴。 这下可好,哭的更欢腾了。 秦瑨睇着她那张漂亮的小花脸,对她的认知又深刻了几分。 ——她骄纵,蛮横,昏庸,除此之外,还学会了一哭二闹三上吊。 阵阵啜泣吵的秦瑨脑仁生疼。 她不懂事,可他比她年长十岁,不能跟着不懂事,眼下尽快走出山林才是正道。 僵持半晌,他背对姬瑶撩袍蹲下,压着怒意道:“别哭了,赶紧上来!” 姬瑶望着他挺秀的背影,徐徐止住眼泪。 起初秦瑨提出要背她时,她还有些不自在,但山路太难走,她脚力又不行,有坐骑不用白不用,慢慢就不再抗拒。 她抽噎几下,用粗麻袖襕拭去脸上泪痕,毫不客气地趴到秦瑨背上,声咽气堵道:“哼,这还有个臣子样。” 秦瑨冷冷一哂,装作没听到,背她起来,朝先前选定的方向继续走。 本是为了息事宁人,然而姬瑶闲下来又开始对他疏泄怨气:“一会给我找个地方洗洗,本就快要发臭了,结果又弄了一身泥。这都怪你,咱们就是八字不合,你一定是克我……” 喋喋不休的埋怨,软绵绵的呵气,加之时不时的肌肤轻触,简直让秦瑨头皮发麻。 他忍了又忍,遽然侧过头去,盯住她暗含惊诧的眸子,声色俱厉道:“你再絮絮叨叨,我真不管你了!” *** 淮南道,隋州。 阳春三月,绿绦拂动,恰是这座城最美的时节。放眼一望,城中宅邸皆是白墙黑瓦,檐角飞翘,衬着待放花苞,小桥流水,处处透着一股南方独有的秀美娇韵。 身着皂衣的郎君翻身下马,在小厮的带领下走进三进三出的院落,沿游廊行至书房。 书房门扉未闭,郎君迈步而入,对着正中一扇紫檀山河屏风行礼,“属下来迟,还请主子恕罪。” 屏风后人影绰绰,看不清内里光景,只传出一道沉厚的声线:“找到人了吗?” 郎君摇头,“尚未,属下还在搜山,若没有意外,应当能赶在禁军之前找到他们。” “一群废物。” 踩着话音,屏风后的中年男人提步而出,穿着挺括的缭绫襕袍,腰系金玉带,五官虽被岁月打磨,依旧可以窥出年轻时的风流神韵。 他紧盯郎君,目光阴戾,“我费劲心机拖住禁军,没想到人竟然在你们眼皮子底下跑了。一招不慎,全盘大变,你该当何罪?” 郎君心神一凛,跪地道:“属下万死,还请主子再给属下一次机会!” 行动失败,时也,但绝非命也。 男人深吸一口气,遏制住熊熊怒火,沉声道:“朝中不能无主,明日我要启程赶回长安,这边就交由你负责,继续搜山,谁能拿到神康帝的人头,加赏黄金千两。” “多谢主子!” 男人在室内来回踱步,思量少顷,取下腰间缡龙盘绕的令牌,扔给郎君,“你且记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再有差池,我绝不轻饶。” *** 为了堵住姬瑶的嘴,晌午过后,秦瑨终于在一处低洼的山坳找到了泉眼,不到十尺见方,泉底不深,石头缝里还在咕噜噜的往上冒泡。 “我方才试过了,水温不太热,但也不至于凉寒。”秦瑨半跪在地,再次以手探水,确认无误方才起身,“你快洗吧,我去那边守着,有事叫我。” 这处泉眼对姬瑶来说简直是意外之喜,她点头应下,复又想起什么,转头凝望秦瑨的背影,“你别走太远,我自己害怕……” “嗯,就在附近。” 秦瑨没回头,寡淡的声线给姬瑶吃了一颗定心丸。 好几天未曾沐浴,姬瑶迫不及待的解起腰封。 粗糙的衣袍滑落在地,露出她细如羊脂的身躯,体态玲珑有致,有几处磕碰的青紫印在肌肤上,倒是瑕不掩瑜。 她手捂胸口站在清泉边上,玉足轻探泉水,反复几下,适才没入泉眼中。泉水瞬间裹挟住身体,温度舒适,让人不禁想起大明宫的龙稽汤。 莫名的幸福感让姬瑶暂且忘记了奔波之苦,她在泉眼里泡了许久,直到日头偏西,风中稍携起凉意,这才准备穿戴。 甫一起身,附近的灌木丛突然发出窸窣的响动。 姬瑶心口一紧,再次没入水中,只露出含怯的脸蛋,定睛一看,竟见枝桠摇动,越来越剧烈。 弹指的功夫,活生生的少年伸手拨开灌木丛,赫然出现在她面前。 “啊——” 女郎的尖叫声撕破天际,惊起鸟雀阵阵,亦吓坏了那位不速之客。 少年往后踉跄几步,一屁股蹲在了地上。 秦瑨正倚在一株老树后闭目养神,听到动静后神情一凛,迅疾赶到泉眼处,急声道:“出什么事了?” 姬瑶从水中靠近他,葱白的指尖朝前方一指,桃腮带怒道:“他……他偷窥我沐浴!” 经此提醒,秦瑨这才发现有人闯入。 那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素衣纶巾,书生模样,身后背着一个大大的竹篾,战战兢兢地瘫在地上,眼睛紧紧闭着。 好一个采花小贼! 秦瑨压低浓眉,快步走到少年身边,垂眸打量他时仿佛想到什么,目光变得意味深长,“你在这做什么?从哪边过来的?” 冷冷的诘问充满恫吓之意,少年缓慢睁开眼,正巧看到了秦瑨手里尚未出鞘的刀。 “郎君,我,我……”他脸色惨白,张口结舌:“我是上山采药的,不知这里有人沐浴……并非刻意冒犯娘子,亦什么都没看到……” “你这个登徒子,怎么可能没看到?”姬瑶面皮下泛着一抹浅淡诱人的潮红,对秦瑨道:“莫要听他狡辩,直接杀了他!” 身居高位者,杀伐决断的气势可谓与生俱来,哪怕流落荒山,爆发出来依旧让人骇然。 少年吓得两股战战,惶然看向秦瑨,“郎君饶命!我不是登徒子,真的什么都没看到!方才女郎一叫嚷,我便摔倒了,哪还敢看?我没有撒谎,求郎君别杀——” 话没说完,秦瑨的皂靴已经踏上了他的胸口,直接将他踩在地上,冷声道:“附近可有村落?” “附近……附近有村落……” 惊惧的回答仿佛在无尽黑暗中挑起了一盏明灯,秦瑨睇着少年,语气缓和了几分:“小兄弟,我们是做山货买卖的商贩,在这边迷了路,能否带我们到村里歇歇脚?” “这……”少年面露疑虑。 水中的女郎他不敢细看,听言辞,应是心狠手辣之人。外面这位郎君虽然穿着朴素,但生的丰神迥异,眼神凌厉如刃,看身段,还是个练家子。 这架势,这作派,眼前这两人根本不像山货贩子。 秦瑨等待片刻,见少年一直犹豫不决,未再与他多言,只用拇指轻弹刀鞘,唰一声,露出里面寒光熠熠的刀锋。 少年如梦方醒,大骇道:“能!能!还请二位赏光,到我家歇脚!” “多谢。”秦瑨和善笑笑,拎住他的衣襟,一把将他薅起来,拿余光轻瞥姬瑶,“穿衣裳。”
第4章 留宿 ◎这榻太硬了,没有褥子也没有软枕◎ 待两个男人离开后,姬瑶慌忙从泉眼里爬出来,用之前的长裙擦干净身体,复又穿上那身短褐,打好包袱追出去。 有了少年带路,下山方便了许多,没多久便找到了人径。 饶是因祸得福,姬瑶心里还是窝着一股火,凑到秦瑨身边,与他窃窃私语:“这人方才偷窥我沐浴,我让你杀了他,你没听到吗?” 秦瑨面无表情,余光中她正朝他吹胡子瞪眼,显出几分幼稚的孩子气。 他心觉可笑,抬手拨开挡路的枝桠,“不过是看你几眼,能掉二两肉吗?杀了他,你我还得在山里转几天,运气不好直接下去见先皇,你愿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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