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墨梅,如同看着胡珊兰,看着看着,胸膛里哽着,从喉咙泛上眼睛的酸涩,眼泪一颗一颗往下坠。直到打湿墨梅,他立刻如梦惊醒,将衣裳拿起来仔细查看,试图将眼泪抹去。 他玷污了她留下的东西。 同知庶务繁多,但陶知州是个守权的,原本该他分掌的盐粮、捕盗、江防等庶务,如今都被陶知州握在手里。这位陶知州对他带着显然的敌意,但他如今都无心计较。眼下最紧要的,是寻找胡珊兰。 自这日起,郑蔚每日下值后,就会在昴城的大街小巷一直走到夜色深沉才肯回去。 一定还有他遗漏的,没有走过的地方。 十一月的南边儿天也冷下来了,胡珊兰一早带着冬儿和展婆子要去铺子打扫,冬儿才开门,胡珊兰就瞧见一道身影正从门前走过,她立刻拽回要出门的冬儿,将展婆子推到门边。听见响动回头的郑蔚认真打量了几眼展婆子,这才离开。 他打听过了,这边的院子是前阵子才卖的,时间与胡珊兰抵达昴城十分吻合。 胡珊兰等了好大会儿才往外看,远去的郑蔚正与回来的沈润擦肩而过。胡珊兰眼皮子跳了一下,郑蔚就走出巷子了。沈润进了院子才叫她: “别看了。” 胡珊兰讪讪的,有时候真怀疑沈润能看见,也不知靠着什么法子能辨别清楚。沈润那双眼睛是只能感到光,能看见个灰蒙蒙的轮廓,但他言行举止,除了双眼无神,真就叫人看不出一点不同。 “这是什么?” 沈润将一个包袱递过来: “鞭炮。” 鞭炮属官府管控,但铺子开张,放上一挂鞭炮那是顶好的兆头。煊赫的声音,火红的炮皮炸的漫天飞舞,那是除夕夜连年兽都能吓跑的好东西。 胡珊兰高兴起来。 “同在昴城,哪怕他不找你,早晚也要遇上。” “我知道。” 她只是……并不太想遇上。看见这个人,难免要勾起些不好的回忆。 十一月初九,炮竹声声里,浣花布庄开张了。 胡珊兰和沈润作为老板,自然是要镇场子的。铺子里请了位管事的还有两个裁缝,冬儿忙着照应,还是白姮有主意,在铺子东南角上支起了她的织架,就在那儿织起锦来。 莫说白姮织的锦流光溢彩,就是铺子里的布也都叫人眼前一亮。这可都是胡珊兰和胡青羽费心拣选过的,依着花色品类分门别类的摆放。 鞭炮放过,有那么一会儿真是客流如织。 南怀王府在东大街尽头,州府与南怀王府隔邻,郑蔚应卯下值必经东大街,这家新开的铺子他早几日就发觉了,也曾进去看过,只有几个工匠在做工,东家姓白。 今日铺子人来人往,郑蔚正走着,一股浅淡的茉莉花香便窜入鼻尖,他陡然顿住脚步。 虽说南边比北边用茉莉香粉和头油的要多谢,可郑蔚道昴城这么久,还是头一回再嗅到茉莉花的气味。 像极了胡珊兰身上的味道。 郑蔚迟疑的看着铺子,不知是这气味儿使然,还是有什么预感,他心如鼓擂,脚步不受控制的,就朝着铺子慢慢走去。 直到大门口才停下,他往里看,与之前他来过那次已全不一样,整个铺子装扮的极其雅致,他正看着,就有人过来: “公子要买布还是做衣裳?” 迎上来的妇人满面含笑,那股子让他熟悉的气味儿也再度袭来。郑蔚蹙了蹙眉,失望席卷而来。他微微摇头,转身要走的时候,却又再度回头。 就在回头的那一刹那,他看见铺子里有一簇姑娘,被围在中间的那个正拿着一匹布与她们解说,若隐若现的人影,依稀能听到的柔软声音,都叫他顿时心慌起来。 “公子?” 郑蔚回神,已觉着鼻尖酸涩眼眶发热,他忙掩饰道: “我,我看看。” 他怕失望,却更怕错过。 他的双腿如同灌铅,沉重却又颤抖的朝那人走去,眼见只有三步之遥,买卖做成,围拢的姑娘接了布去,就将那说话的姑娘露了出来。 姑娘唇边客气有礼的浅笑,倏然就对上了郑蔚。 郑蔚眼瞳一缩,他嗫喏着,踟蹰着,想叫她的名字却又不敢。但那姑娘的眼光却很快便移开了,他身后的大门,进进出出,她笑着扫视每一个客人,施舍给他的那一刹那的眼光,与看待任何一个陌生的客人没有任何不同。 客气,而淡漠。然而更多的,是从容。 郑蔚心头陡然尖锐的刺痛,让他深深的恐慌。 他幻想过无数次与胡珊兰再见时的场景,她愤怒、伤怀、满腹怨气,甚至痛恨的给他一刀,要了结他的性命,但从来都不会是如今这样的境况。 她坦然面对,仿佛早已遗忘。 郑蔚觉着,那根牵着胡珊兰和他的线,一瞬间绷断了。
第三十章 昴城 人来人往间, 阿瓜并没瞧见郑蔚与胡珊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看见了冬儿,正高兴的要打招呼, 却被冬儿又冷又狠的一眼给吓住, 他缩了缩, 郑蔚这时候才算回神。 但心在哆嗦, 浑身上下都在控制不住的哆嗦。 他看了眼布庄,胡珊兰能有今日不易,现下不是说话的时候, 他转头先走了。 郑蔚站在外面看“浣花布庄”的匾额,想胡珊兰方才客气而疏离的笑容,那种陌生是显然已有决断的结果,让他不敢再去向。他知道胡珊兰在郑家时就已经为他花光了积蓄, 还落了一身伤痛,她能走到昴城,开了这家铺子, 哪怕有胡瑜兰和胡青羽帮衬,可过程也是想象得到的艰辛。 他一直站在铺子外头到夜色黑沉, 铺子才熄灭烛火,关门上锁。眼见人要走了,郑蔚才从暗处出来, 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改了称呼: “胡姑娘。” 胡珊兰顿足, 回头看过来。 夜沉如水, 月光凉白, 胡珊兰的眼光比月光还要清冷。胡珊兰等人走到月色下看清了, 才淡淡道: “郑大人。” 语调里的冷淡疏离让郑蔚望而却步。 胡珊兰的身边站着很多人, 白姮和冬儿,还有展婆子几人,甚至远远的,郑蔚还瞧见了一个年轻男人的身影。他有很多话想和胡珊兰说,可全部涌上来,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踟蹰半晌,喉间哽塞: “对不起。” 胡珊兰嗤的就笑了: “大人说完了么?说完我就走了。” 她转头就走,郑蔚急道: “珊兰。” “郑大人!” 胡珊兰回头,语调满是不认同: “我不认为郑大人可以这样孟浪的称呼我。” 郑蔚鼻尖酸涩,他忍着眼眶发热: “我,我想……” “大人想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并不想被大人打搅。” 郑蔚被堵住,却还是死死盯着她,一点也不肯妥协的样子。胡珊兰忽就笑了: “大人这是做什么?我自问无愧于心,大人也得偿所愿,好聚好散才不会让大人失了风度。泽安州是个好地方,昴城更是个好地方,适合让人脱胎换骨,重新来过。” 她的声音轻轻浅浅,却叫郑蔚觉着冷彻骨髓。 她确实割断了,她重新来过了。而她重新来过的人生里,再也不会有他。 郑蔚惶恐的看着她: “能不能给我个机会,让我弥补。” “不能。” 她转头看了看几步之外等着她的人,同她们笑了笑,才又同郑蔚道: “大人远离我,就是对我最好的弥补。我们之间,最好死生不复相见,再无往来。” 郑蔚脸色瞬间灰败下去,胡珊兰转头便与白姮一同回家。 家,她如今才算有了家。她的好日子不能被任何不该来打搅的人打搅。 自这日起,胡珊兰果然就再没见到过郑蔚。她对郑蔚还算有几分了解,那个在郑家落魄的庶子,骨子里却有着浓浓的自傲。初次见面,他在郑家锦绣的兄弟姐妹间,是最落拓寒酸的一个,却也是背脊最挺直的一个。 他肯吃苦,费心机,不就是为着出人头地,好叫那些人高看一眼,甚至是将他们踩在脚下? 话说的那么明白,他自是不会再纠缠了。 日子风声不显的过,眼见就到了腊月里。南边的冬天也是冷的,只是不像盛京那样冷,雪也不会像盛京那样的下。 胡珊兰虽瞧着娇弱,却是个能忍耐的。潮冷的冬天让她的膝盖发作,时不时就一股酸疼,她怕白姮担忧,总是装作无事,但这日回来,就瞧见西屋里堆了好些的碳,展婆子还买了好些的生姜,她还没用,就觉着心里一阵发热。 进屋去,白姮果然正与沛青在磨姜粉,嘴里还絮絮叨叨: “姜粉一定要磨的细,到时候一块儿放进手炉里暖腿,去去湿寒,就好多了。” “阿娘。” 白姮抬头看她,顿就笑了: “回来了,锅上蒸着红豆饼,就等你回来吃热的呢,快去洗手。阿陈,把热水提来。” 一叠声的安排,胡珊兰暖的心都要化开了。进屋不说洗手,退了斗篷就往白姮身上腻,白姮嗔道: “十八岁的大姑娘了,在外也是做老板的人,这是什么样子?” 嘴里嫌弃,却搂的紧。 因是新开的铺子,又刚巧进了腊月,不少人新年做新衣,铺子生意就不错。这日晌午,客人总算都散了,沛青陈婆子送了午饭来,胡珊兰与白姮正要去后头吃饭,却进来了个小厮模样的人,胡青羽当初买的仆从里还有个八九岁的小厮阿平,阿平勤快嘴巧,立刻上前招呼,那小厮却拨开阿平,径直朝胡珊兰来了。 “胡老板。” 眼生。 “您是?” 小厮赔笑,但哪怕笑着,眉眼间也抹不去的倨傲: “我家主人想请胡老板一同吃个午饭,聊聊给您的铺子投些银子的事。” 别说胡珊兰没说要招人一同经营,哪怕是有心,也总得商量着来,但这人的话里却透着不容拒绝的意思。她看一眼白姮,制止她要上前,只同这小厮道: “不知你家主人是谁?铺子小,只怕投了银子要亏本,我们并没有招股的意思。” 小厮却笑着看她: “胡老板不要这么早下定论,聊聊再说,对您的铺子准有好处。我家主人……您见了就知道了。” 小厮都能这么说话,还是在离州府和王府都这么近的地方,可见来头不小。胡珊兰无意得罪,就像之前与郑蔚说话都客客气气的,地头蛇与做官的都不好得罪,尤其她是做生意的,遂周旋道: “眼下不得空,还是改日吧。” 人却站着不肯动,胡珊兰嘴角的笑容也渐渐凉下去: “在哪?” 小厮满意的笑了: “悦来茶楼,那就恭候胡老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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