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月色更亮,早春时节,府内的春梅开得正盛,一阵风吹过,片片花瓣便被吹进这阁楼小窗中。 “告辞。” 仇野伸手接住一片花瓣,再用力将花瓣往窗外一扔,他整个人跳出去,便踏着那片花瓣,乘风离去了。 不过片刻,少年的背影已消失在月色中。 宁熙惊讶地张开嘴,连忙对着窗外喊,“我叫宁熙,你要记得啊!” 要是连名字都不记得,你还怎么帮我呢? 她焦急地往窗边跑,可腿上绑着绳子,又怎么能跑得起来呢?因忘记腿上还绑着绳子,她直接迎面重重摔倒在地。 这一摔,摔得她浑身骨头都在疼。 宁熙痛得吸气,握紧拳头,又羞又恼地锤了锤地板。她再也不想在腿上绑绳子了!更不想嫁给那个已经快三十的太子! 她小声地自言自语道:“如果你真的想帮我,就帮我出去吧。” 守在门外的春桃听到这声闷响,再也站不住了,赶忙推门而入。待她看到趴在地上的宁熙,“哎呀”一声,连忙过去将她扶起。 “好女郎,你怎么又摔了!夫人要是看到你身上的淤青,会怪罪的!” 会怪女郎太不小心,女儿家家,身上淤青太多总归是不雅观。 宁熙咬着唇赌气道:“没事,反正摔不死。” 这话吓得春桃手足无措地去捂她嘴,“女郎啊,慎言!” “好吧,我不说了。”宁熙水汪汪的眼睛看向春桃,“别告诉阿娘和田嬷嬷。” 春桃得意地笑道:“放心吧,奴婢就算嘴碎,也不会碎到女郎头上!” 她说着注意到那水绿布帘下一块晶莹剔透的物什,捡起来一看,竟是一块玉佩。 “女郎,这是你的玉佩么?怎的奴婢之前都没见过?” 宁熙凝视玉佩半晌,又看看窗外,想起方才的少年,结结巴巴说,“对,这就是我的玉佩,还是慕姑姑送我的呢。”
第4章 长刀 (他当时怎么就答应了?) 因婚期将至,这日,宁熙被安排进宫面见皇后。 马车车轮咕噜噜滚动,平缓地往宫门驶去,宁熙端坐在车轿内,不被允许东张西望。她依旧向往着轿帘外的世界。 因怕被人发现,那枚玉佩宁熙一直带在身上,如今她正将手缩进琵琶袖里,细细地触摸这玉佩上的纹路。 这是块上好的羊脂玉,从上面的纹路可以看出,雕刻它的一定是位能工巧匠。 这样贵重的东西若是丢了,失主一定会很着急。他什么时候回来取呢? 马车很快行驶到宫门,这里就不能坐马车了。宁熙从马车上下来,在外短暂地待了片刻后,便被宫女太监们请进了宫。 宫外的天又宽又广,可一进宫,天好像就变窄了。 太子的生母王皇后是个不好相处的人,进宫前母亲和田嬷嬷都告诫过她要小心行事。总之,王皇后说什么,你便应着,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把她哄高兴了,你就轻松了。 宁熙做得中规中矩,相处过程中,王皇后没表现出厌恶她的模样,当然也没表现出特别喜欢她的样子。 这个一身华服,满头金银珠宝的高贵女人揉着沉甸甸的头对宁熙说,“屋里闷,陪本宫到外边去走走吧。” 跟不熟悉的人交谈,实在是件折磨人的事,尤其跟那人相处还必须提起十二分精神小心谨慎。 王皇后说:“太子虽然有了良娣,但良娣身份地位样样不如你,且你又是正妻,所以无需挂怀。女子总要懂得分享和忍让才能在宫里待得长久。” 四周红墙黄瓦高筑,长长的一条道,怎么走都走不完,生生将天给割断,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因怕有人藏在树里暗杀,所以除花园外,宫中的树木极少。除去流光溢彩的艳红金黄,很少能看见绿色。 宁熙听着,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又走了段距离,不知从何处跑来个衣衫不整,发丝凌乱的疯女人,她冲到王皇后面前破口大骂:“贱人,就是你,就是你害死了我的小十七,他才六岁啊,你把他害死了……” 宁熙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呆呆地愣在原地。 王皇后则勃然大怒,厉声问道:“她是怎么跑出来的?!” 周围的宫女太监纷纷齐齐跪地求皇后饶命,皇后身边的姑姑朝太监们使眼色,几个太监心领神会,赶忙跑过来将那女人的双手反剪到背后押走。 女人嘴里依旧喋喋不休,“我的小十七那么好个孩子,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雀儿从窝里掉下来他还会爬树送上去……你害死了他,你害死了他!” 王皇后冷笑着:“叶淑妃,本宫看你真是疯得太久,连本宫姓赵还是姓王都分不清。你要发癫找那姓赵的废后去,与本宫有何干系?” 宫女们拿手绢堵住叶淑妃的嘴,她就再也不能发出声音了。 从头至尾,宁熙都站在一旁默默的看着,她必须尽量隐形,不该说话,也不能说话。她听见叶淑妃被堵嘴时发出的呜咽声越来越远,胸膛里的那颗心也跳动得越来越快。 王皇后几乎快撑不住那颗被金银珠宝压得沉甸甸的脑袋了,缓缓道:“本宫乏了,回宫罢。” 她看向心不在焉的宁熙,“熙儿?” 心惊肉跳,宁熙连忙回神,“臣女在。” 王皇后扯了扯嘴角,“你日后在宫里切记小心行事,可不要变成,掖庭里的疯女人。” “臣女省得了,谢娘娘教诲。” 恐惧,害怕,厌恶,恶心,宁熙手脚冰凉,几乎快要呕吐。 不能进来,不能到这个地方来,她要想办法逃出去,不惜任何代价。 多年以后,宁熙在梦到宫里那条望不到尽头的路,路两旁红墙高筑,站在路中央抬头望天,天总是被墙割裂。 她从梦中惊醒,下床推窗去看窗外景象。窗外不是国公府也是不皇宫,而是世间三千繁华中的一隅清欢。 身后有人走来为她披衣,轻声道:“莫要着凉。”然后将她整个揽入怀中。 那时,她会无比庆幸今日所下定的决心。 -- 月色入户,随月色一同进来的,还有位带刀的黑衣少年。 宁熙坐在窗对面的玫瑰椅上,见少年来,揉揉惺忪的睡眼叹道:“你终于来了。” “你知道我要来?” “当然了。”坐在玫瑰椅上的少女乌发散乱,眸中似有水色,“你肯定是来取玉佩的。” “既然如此,还烦请把玉还我。” 少年看上去依旧冷冰冰的,他靠在窗前,挡住一半月光,整个人被罩在阴影里。 好像每次遇到他都是在有月亮的晚上。 从玫瑰椅上下来,宁熙朝少年走过去,小声问:“我能不能先看看你的刀?” 含水的眸子目光下移,盯住少年窄腰上别着的长刀。这把刀就似有生命一般,宁熙想要靠近,却怕被刀刺伤。 少年神色冷漠,却并没有拒绝她的要求,二话不说就把刀取下来丢给她。 只说了一个字,“看。” 宁熙连忙双手接住,当刀落在手里时,她差点没站稳,惊呼道:“好沉。” 她又朝少年的腰看去,心道,这样沉的一把刀别在腰上不会累么? 可那少年却说,“这已经是最轻快的腰刀了,其他的刀更加笨重。” 宁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实在没力气一直捧着这把刀,只好坐在地上,将刀横抱在怀中。 幸好她提早把春桃支了出去,若是让春桃看见,又要说女郎不该坐地上,夫人要怪罪了。反正现在屋里只有她和这个不知从哪个江河湖海来的少年,她总归不用过分注重礼仪。 宁熙轻轻地抚摸着刀盘上横镶的三颗绿松石,然后紧紧握住刀柄用力向外拔,可刀身竟然纹丝不动地躺在刀鞘里。 怎的拔不出来? 宁熙又用了些力气,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只拔出来一点,刀又掉了回去,于是泄气道:“你这刀,肯定生锈了!” 她自小习舞,跳舞动作是要讲究力道的,十几年功夫,她怎会连把刀都拔不出来? 宁熙仰面看少年,只见少年在听到“生锈”后微微蹙眉,直接朝她走过来,蹲下身,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握住刀身。 只听“锃——”的一声刀鸣,长刀出鞘。 没有生锈,刀身如薄铁,刀面甚至能清晰地映照出她半张惊讶的脸。 几根发丝触碰到刀刃,只是轻轻一碰,便断了。 宁熙瞧着这景象,双眼随即睁大,不可思议地惊呼,“这、这是什么刀?好、好快!” 她欣喜若狂,那看着刀的眼神炙热而赤诚,好似在看她的情人。她又看看少年,少年那双秀气的瑞凤眼里也映照出她的模样。 两人如今实在挨得太近了,手都握着刀柄和刀鞘,虽然两只手并没有触碰到一起,但宁熙仍旧能清楚地感受到,从少年手上传出的热气。 少年垂眸看刀,淡然道:“是雁翎刀。” 他说着,两只手同时松开,于是刀身便不受宁熙控制地收回刀鞘。 “锃——”又是一声刀鸣。 宁熙一脸呆滞,她看着少年,似乎还没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事。 只听少年解释道:“刀盘处嵌有磁石。” 原来如此!宁熙豁然开朗,难怪她拔不出来呢!真是把厉害的好刀! 她兴奋地冲少年说:“有了这把刀,是不是就可以走南闯北,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少年却不似她那般振奋,只是冷冷道:“姑娘,你现在就算拿着这把刀,也还是要把玉还我的。” 宁熙被这话说得脸红,连忙将玉从怀里取出归还,“喏,玉还你,还有,我叫宁熙,不叫姑娘。你不是说要帮我嘛,连我名字都不知道,还怎么帮?莫不是骗人的?” 说完这些话,女孩脸涨得通红。 接过玉,少年看着她,认真道:“我不骗人。” 这时一只小巧玲珑的玄鸟停在窗台边,少年指着玄鸟道:“你若有危险,玄鸟会通知我,然后我救你。当然,救你只有一次,第二次就不关我事了。” 少年说得毫无感情,好像只是在履行一件任务。 宁熙撇撇嘴,“你账算得真清。” 少年却说:“我账要是算得不清,就不会允诺帮你。” 怀中的刀被少年取走,宁熙也随即站起来,她挺了挺背说,“既然账要算清,我告诉了你我的名字,你是不是也该告诉我你的?” 少年静默着,似乎不太想说。 他不说,宁熙就睁着水汪汪的眼睛一直看着他,两只手不安分地催促着,说呀说呀,快说呀。 少年这才说道:“仇野。” 宁熙:“哪个野?” 仇野:“荒野。” 自荒野而生,也将葬身荒野。那里荒芜一片,唯有杂草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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