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熙想了想,“也是旷野的野,山花烂漫遍野的野。” 见仇野不说话,她接着道:“听说城郊山坡每年桃花开的时候,总是美得如人间仙境。我只在哥哥的诗里听过,还没亲自去看过呢。我不能随意出府的……” 她喋喋不休地说着。小时候她是个小话痨,每每说太多话时,母亲就会训斥她,身为大家闺秀,怎可如此聒噪? 跟春桃说话时,春桃也只会翻来覆去说,女郎不要怎么怎么样,夫人会怪罪的。 是以,她就不说话了,只在心里跟自己说话。现在倒是把心里的话都发泄了一通。 宁熙又问:“你去看过那里的桃花吗?” “没有。”仇野淡然说道,他似乎是觉得自己在这里待得太久了,便微微颔首道:“告辞。” 他又要走了! 宁熙这回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腰上的雁翎刀。 虽然他账算得很清楚,但总归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吧! “你看啊,我成天待在府里,能有什么性命之忧呢?只不过是郁郁寡欢罢了。你带我出府去玩,就不用再救我性命了,你看怎样?” “不行。” “为什么?” “我没承诺过要带你出去。” “我的意思是交换,你带我出去后,就不用再救我性命了。” 仇野想了想,答道:“不行。” 宁熙有些着急了,“为什么呀!” “我承诺过你有危险时会救你一命,既然说过,我就不能不做。” 宁熙:“……”一根筋。 她泄气地松手,“那你走吧,等我性命垂危的时候再见你最后一面。” 少女蔫巴地垂着头,很沮丧的样子。 手中的玉佩似乎还留有少女特有的馨香,仇野看着少女,本来是要走的,现在却停在这里。 他扭头朝窗外眺望,站在这个角度只能看见镇国公府的屋檐,和府外闹市的一角。虽然他并不知那外面有什么乐趣,但眼前这个少女却貌似很向往。 “你当真想出去?” “千真万确!”宁熙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像是蹭的从里点燃的火种,她看着少年,期待更多的回应。 “我看过你跳舞。”仇野忽然说。 “那,我跳舞给你看,你带我出府玩儿,以此交换,你看如何?” 鬼使神差地,仇野点了点头。 宁熙欣喜若狂,但因为良好的教养又不好太过张扬地手舞足蹈。只好倒了杯茶递给仇野关切地问,“说那么多话,一定口渴了吧,多喝点茶!” 仇野明显对她的热情不太适应,推脱道:“不用。” 宁熙倒是没有坚持送茶,而是将茶一饮而尽,称赞道:“这位少侠果然是个会为他人着想的好人,我实在渴得要命。” 怕他临时反悔,宁熙紧跟着问,“时间呢?我们哪天出去?白日里有人看着,你没办法带我出去,只能晚上。” 仇野:“白日我也没时间。”昼伏夜出的杀手白日需要休息。 宁熙眨眨眼:“正好,那今晚怎么样?” “今晚不行。” 今晚仇野还有个大单。有时他也不明白江湖的恩恩怨怨怎么那么多。幸好多年来他早已把自己当成一把刀,足矣置身事外。 “明晚?”宁熙问。 “也不行。” “我等不了太久的,再过一阵子,我就不在这儿了。” 仇野在心里默算着最近要做的单子和空余时间,“不会太久,三日后。” “一言为定?” “嗯。” -- 日上三竿的时候,仇野终于得空休息,他刚闭上眼,想起答应那少女的事,忽然睁开眼懊悔地扶额。 他当时怎么就同意了……
第5章 蝶舞 (“我穿这身给你跳舞,好看么?”) 还剩最后一单,为了节省时间,仇野决定把白天睡觉的时间利用起来,否则今晚就不能按时赶过去了。他有个原则,只要是自己承诺过的事,无论如何都会做到。 正午是太阳最毒辣,但现在正值初春,即使是正午的太阳,也是和煦的。 他已经太久没有晒过太阳了,因此皮肤比街上的每个人都要白上许多。他本就是生活在黑暗里,见不得光的杀手。 他想,如果江湖上不再有那么多的你杀我我杀你,或许他这把刀就再也没用武之地了。但这显然不可能,是以,他这把刀注定会沾满鲜血。 近十年来,死在他刀下的有好人有坏人也有不好不坏的人。睚眦阁的教条便是“拿钱办事,善恶不论,无愧神明”。恩怨情仇都是别人的事,他们是刀,是局外人。 街边有个简陋但干净的小面铺,专卖打卤面,并附带一些卤味和酒。 一碗热气腾腾的打卤面摆在仇野面前。 卤汁是勾芡卤,用料很丰富,有五花肉、香菇、木耳、鸡蛋、冬笋,用料炒制后加水煮开勾芡,煮滚煮稠,洒蛋液熄火。黑铁大勺舀一勺卤汁浇在劲道的手擀面上,瞬间鲜香四溢。 仇野用筷子将卤汁拌开,小口吃着。因为以前挨过饿,所以他吃得很慢,小口小口慢慢咀嚼着。若是饿得太久再狼吞虎咽吃东西,会腹痛。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因为这样腹痛过很多次。 他吃着打卤面忽然想起宁熙,那是个娇小姐,应该不会吃这些东西。 买家若要在睚眦阁雇佣杀手,价格并不低,白银百两算是小单,白银千两也算不上大单。银钱杀手本人跟睚眦阁五五分。 睚眦阁的其他弟兄花钱如流水,有时在赌坊里一掷千金,又或者在青楼里花重金卖下美人一夜春宵,然后便又穷得叮当响了。 近十年来仇野也有不少白银入账,只不过都存在阁主那里没取出来用。除了买酒外,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 阁主是这么对他说的——你的照身帖是伪造的,钱存在钱庄容易被发现。况且钱庄风险极大,说不定哪天就倒闭了,但睚眦阁会永远屹立不倒。你想什么时候取钱,取多少钱,都可以。 仇野觉得阁主说得有道理,便安心地在那里存了近十年的钱,如今累计下来,大概能买下七八座庄园了吧。 因为挨过饿,所以仇野也很珍惜粮食,碗里的打卤面吃得干干净净,一根不剩。 他准备动身去执行任务了,却见一个白衣男人摇着折扇悠哉地坐在他面前。 “二哥,”他偏头睨着对面之人,“你有事?” 睚眦阁的二护法云不归虽也做杀手的活计却常常身着白衣。 云不归摇着扇子笑道:“小七最近是很忙?怎么白天还要出工?” “嗯,忙。” “哦原来忙啊……”云不归手上的扇子扇得更快了,看不出年纪的脸上笑容更甚,“那你现在是要去杀谁?” 仇野把一张写着名字的纸签递过去。 云不归喝着茶,将纸签接过来一看,差点没被茶水呛死。 “咳咳咳——”他连忙将纸签递回去。 仇野不解,“有什么问题么?” “不不不没有没有没有。” 云不归否认得差点嘴瓢,他绝不会承认,刚才仇野给他看的纸签,其实是老大的纸签。 老大推给他,他又推给老三。估计老三看到这单也不想做,然后老三推给老四,老四推给小五,小五又推给小六,最后小六推给小七。小七……小七没得人推了! 这单虽然钱多但风险大,一不留神小命就没了,是以没人愿意接这活儿。不过仔细想想,小七或许是最适合去做的人,毕竟他动起刀子来,从没把自己当做人来看待。 “那二哥还有事么?” 仇野的话把云不归从思绪中拉回来,云不归无辜地摇摇头,“没事,嘿嘿,没事。” 他嘴上说着没事,暗地里却把准备推给仇野的纸签藏进衣袖里。他就算再不要脸,也不能让一个忙得都要白天出工的孩子再接单了,这不是欺负人嘛。 这么从头到尾依次推去,难怪小七总是要比他们六个忙。 仇野却冷着脸回应:“没事你找我做什么?” 云不归哼哼两声,“没事就不能找啦,看看星星看月亮,找小姑娘谈谈风花雪月嘛。” 乾坤朗朗,哪儿来的星星月亮,哪儿来的风花雪月? “无聊。”仇野说罢转身离去。 “哎,”云不归看着少年挺直的背影心里突然有些感慨,“一个人如果仅是为了杀人而活着,那他岂不是很可怜?” 六岁入阁,七岁起便被要求杀第一个人,那把雁翎刀已经连续挥动十年了。 -- 夜渐深,现在有星星也有月亮,风吹花树,垂落一地花瓣,而少女一袭白衣,胜冬雪千万。 宁熙提起朱红长裙转了个圈,“我穿这身给你跳舞,好看么?” 少女头上戴着两只金蝴蝶,她一转圈,金蝴蝶就好像活过来似的,安静地停在她发间。 仇野从窗台轻盈跃下,带起一阵风,风吹起他的发带。 他看着少女身上的锦缎华服,和那张巧笑倩兮的笑靥,忽的就把视线挪开了。 手不由自主地按在刀柄上,那里有凸起的花纹和三颗绿松石,他用修剪得很规整的指甲一下一下地抠着,似乎只要把这凹凸不平的花纹抠平,他的心便能同样平静下来。 “你跳吧,”他清清冷冷地说,“跳完跟我说想去哪儿,我带你去。” “哦。”宁熙有些失望地应道。 她开始提起裙摆跳舞了。 因为脚踝处绑着绳子,所以她不能跳步子很大的舞。宁熙心里可惜,她其实很喜欢力道足、舞步大的舞种,但母亲和田嬷嬷都说,那种舞跳起来不小心会露出皮肤,闺秀跳着很不端庄。 光跳舞,没有伴奏怎么能行?宁熙启唇轻轻吟唱着,歌声婉转,犹如树枝上的黄鹂鸟。 她偷偷地瞧着倚靠在窗边的少年,玄衣劲装,乌发高束,窄腰长腿,背总是挺得很直。额前碎发被风吹起,让少年的面容都显得梦幻了。 宁熙心想,若他是个读书人,不好好把碎发束上去,定是要挨夫子骂的,只因披头散发乃是不守礼数。 可他偏是个江湖人,人在江湖,哪会在乎那么多礼节呢?自然也不会花太多时间打整头发,随随便便拿黑色发带一绑,便潇洒地不再管了。 宁熙一边跳舞一边偷偷瞧着他,少年手按腰刀,眸子却垂着。 不是说好我为你跳舞,你带我出府么?现在我跳了,你怎么不看看呢? 宁熙赌气地噘起小嘴,少年的眸子却突然看了过来,她像是只受惊的兔子,赶紧垂眸。 脚踝上绑着绳子不仅不好走路,而且还不好跳舞,方才舞步一错乱,她整个人差点又摔下去。 哼,宁熙恨恨地想,总有一天,她要拿剪刀,跟这精致却束缚人的五彩绳一刀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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