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却只回了她一句:“那祝公主良辰美满。” 其实元策是为了对钟家动手才非得今日出发,他晚一天走,与宝嘉在长安过个上元,之后加快脚程追上队伍也并非不可。 可他并不是像她说的那样,什么样的温柔乡都留不住。 良辰美景,一年一度属于有情人的日子,这上元若是过了,他可能真就走不成了。 “多谢郡主相邀,我与士兵们去偏房即可。”李答风朝姜稚衣拱手道。 姜稚衣似想撮合两人,冲元策小声嘀咕:“你的军令如山呢?” 元策瞟他一眼,“军令。” 李答风看向上房里头已然在八仙桌边坐下的宝嘉,跟着元策和姜稚衣走了进去。 八仙桌四条边,元策和姜稚衣分不开似的挤坐在同一边,宝嘉坐在两人对面。 李答风进去以后便在宝嘉隔壁落了座。 桌上摆了四副碗筷,碗里盛着热腾腾的元宵,宝嘉等他们等得早就饿了,拿起勺子舀了一颗团子就往嘴里送。 还没入口,却忽然被李答风摁住了手。 宝嘉眉梢一扬,看向那只落在她手背上的手。 李答风很快将手收回,解释道:“汤里放了酒酿,公主还是不吃为好,请人换一碗吧。” “酒酿也算酒?”宝嘉好笑道,“李先生活得还真是够累的呢。” “只是担心公主破例一次便有第二次。” “李先生是在担心自己吧?”宝嘉意有所指地问。 李答风哑口无言。 “本公主行事没有条例,只要心情好,想破几次破几次。”宝嘉将元宵送入口中,自顾自吃起来,再不看他一眼。 姜稚衣瞅瞅两人,收敛了一丝与元策的卿卿我我。 眼看宝嘉将一碗元宵连团子带汤水吃得精光,李答风沉出一口气,低头吃起自己这碗。 不等他吃完,宝嘉已经摆出不再奉陪的姿态,起身冲姜稚衣招了招手:“不是说想做花灯吗?走,阿姊陪你。” 说着头也不回地离了席。 * 元策趁夜出去办事,上房留给宝嘉和姜稚衣姊妹两人同住。 用完晚膳,李答风在浴房沐过浴,洗去赶路一日的风尘仆仆,途经廊子时透过上房半开的窗子看见里头烛火荧荧,宝嘉和姜稚衣正专心致志编著花灯,两人有说有笑,皆是看也没往外看一眼。 李答风脚下顿了片刻,转头独自走进偏房,点亮灯烛,坐在窗前可以看到整间院子的位子,拿了卷医书打发时辰。 长夜漫漫,时不时有风拂过,沙沙吹动书卷的页尾,李答风手握书脊,每次风起便抬头朝上房看去一眼。 看屋里的人好的花灯挂起来。 看一桶桶沐浴用的热水往里送。 看谷雨阖上窗子,屋里一多半烛火熄灭,整间上房陷入寂静的沉睡。 李答风低下头去,从一个时辰前便停在那里的书页继续往下看。 看了几页,忽然听见一道轻微的咔哒声,一抬起头,见是上房房门被人从里推开,一道乌发披散的身影走了出来。 李答风一眼认出了人,握在书脊上的手微微收紧,却看宝嘉只是拢着披氅坐在了廊下,并没有朝他这里来的意思。 有七年多没见过她乌发披散,随意拢衣的模样了。 当年他去她宫里,她有时午睡起来懒得梳妆,便是这样出现在他面前。 他身为外男,又是臣子,自然不宜见公主这般闺中模样,便与她说,等婢女伺候公主梳妆好,微臣再进来。 她说这样不好吗?他说不好。 她又仔细追问,是不好看,还是不好? 他看着她云鬟雾鬓,娇艳面庞的模样,实在不可违心,只能说——不好。 她听懂了他的意思,笑起来说,那就不梳妆了。 李答风将神思从回忆里抽离,视线也落回到眼前。 廊灯下,宝嘉的脸一半被朦胧的微光照亮,一半隐没在阴影里,安安静静坐着,正仰头望着驿站正门的方向。 李答风可能知道她在看什么。 他没想错的话,她应该在看那盏红灯笼。那盏他方才来到这间驿站时,也看出神过的红灯笼。 偏是这临别夜,偏是有情人的佳节,偏是一盏失信的红灯笼。 李答风一动不动望着宝嘉,直到凉风拂过,吹起她乌发,看见她拢了拢披氅。 他合拢书,回头拎起一只袖炉,用指腹试了试温,起身走了出去。 宝嘉听见脚步声,抬眼朝他看来,眼看着他慢慢走近,却没有说话。 李答风走到她跟前,将袖炉递给她,也没开口说什么。 宝嘉接过袖炉捧在手里,暖了会儿手,见他还干站在一旁,掀眼道:“还有事?” “如果公主睡不着,我可以陪公主聊会儿天。” “聊什么?我与李先生近来聊天,好像没有一次愉快收场吧。” “那我陪公主坐会儿吧。”李答风在宝嘉身边坐下来。 “知道如果换作我的门客,这时候会说什么吗?” “会说什么?” “他们会说——那我今天就只说让公主高兴的话。” 李答风偏头看向她。 “不是说如果有命回来就入公主府吗?有空先学学怎么当门客吧。”宝嘉瞟他一眼。 李答风看了她一会儿,将视线从她脸上移了开去。 宝嘉跟着移开了眼,扫兴地靠上廊柱,正心想着果真还是孺子不可教,忽然听见李答风开口:“当年我对公主是真心的。” 宝嘉眼睫一颤,轻轻眨了眨眼。 李答风望着远处那盏红灯笼,继续慢慢地说:“收到公主来信的时候,家里没有红灯笼,只有黄灯笼。” “当时皇后对我父亲施压,要我与公主断绝来往,我被父亲禁足在府,没法上街,找了些料子拼拼凑凑,才做成了一盏红灯笼。” 宝嘉慢慢直起了身子。 “下狱以后听说公主为我跪了三天三夜,丢了半条性命,我在想,这世上是不是有两样东西是不可违拗的。” “哪两样?” “一样是天意,一样是皇权,家里没有红灯笼,我却偏做了一盏,这是违拗天意,皇后要我与公主断绝来往,我却与公主私相授受,这是违拗皇权。违拗了,便要付出代价。” 宝嘉点点头:“是啊,违拗天意,违拗皇权,自然要付出代价,但……最大的代价不就是死吗?” 李答风眯起眼看着她。 “李答风,你梦见过纸鸢吗?” 忽然听见她唤他全名,李答风稍稍一滞,摇了摇头。 “我梦见过,梦见自己有一天变成了一只纸鸢,和很多纸鸢一起,所有的纸鸢都知道,越往高处飞,风就越大,线就越容易断,所以旁的纸鸢一看风急了,便会小心翼翼收线飞低一些,可我却觉得,纸鸢就是为风而生的。” 李答风目光轻轻一闪。 “若一生都没去过最高的地方感受过那里的风,做什么纸鸢呢?我就要去风最大最急的地方,痛痛快快能飞多久是多久,这样,线断的那一刻也畅快淋漓。” 李答风凝望着她,良久没有说话。 宝嘉说到这里也停顿了许久,像在酝酿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头来问:“李答风,我再问你一次,你到底后悔过吗?” 李答风沉默半晌,终于点下头去:“后悔过。” 宝嘉弯了弯唇,嘴角扬起胜利的笑容。 “但再来一次,我可能还是只会那样选。” “我知道,”宝嘉扬着下巴,眼睨着他,“我知道你还会那样选,我就想要你后悔而已。” 李答风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那我今天说了让公主高兴的话吗?” “算是吧,”宝嘉语调轻快,似是卸下了什么沉沉的担子,有了得寸进尺的心情,“如果还能做点让我高兴的事就更好了。” “什么事?” “今日上元,我原本答应了一位门客,今夜要与他上街看灯。” “公主想我现在陪你去看灯?” 宝嘉摇头:“只是跟你说——我今日离开公主府的时候,他很伤心,问我要去做什么。” “公主怎么说的?” “我说,我要去了个心愿。” “什么心愿?” 宝嘉偏头盯住了他的眼睛:“一个如果明日会死,今日要了的心愿。” 李答风缓缓眨了两下眼,似是预感到什么。 “我想了想,你说如果有命回来就入公主府,这话实在很没道理。如果你有命回来,那你迟早是我的人,为何不早一些?如果你没这个命,那不趁现在——我若白等一场,好像有点亏,你若白试了这么多药,好像也有点亏呢。” 李答风呼吸一紧,原本平静的胸膛微微有了起伏。 宝嘉看着他上下滚动的喉结:“李答风,我有点冷了。” 李答风坐在原地默了许久,久到宝嘉以为他想装听不懂的时候—— “那去我房里吧。”李答风撑膝站了起来。 宝嘉勾着唇角起身,拢起披氅跟上他的脚步。 李答风压着步子在前面带路,走得有些慢。宝嘉也不着急,就坠在后边,看他仿佛还在做最后的挣扎,面上笑意更盛。 走到偏房门前,李答风脚下步子一顿,停了片刻,双手缓缓推开房门,又背对着她停了片刻,这才侧过身示意她进。 宝嘉抬脚跨过门槛,将袖炉随手搁上他书案,摘下披氅递给他。 李答风一手接过她的披氅,一手将门窗合拢,而后走到里处,将她的披氅挂上木施,捋平褶皱。 再回头时,宝嘉已经坐上他的榻,手肘撑在枕上,斜斜支着额角望着他:“李先生在我府上也待了快半个月,可听他们说过伺候人的法子?” 李答风走上前去:“还请公主赐教。” “行,那就本公主亲自教你吧——”宝嘉伸手一拉李答风的衣襟,将人拉了下来。 * 简陋的驿站偏房,昏黄烛火轻摇,一声声压抑的吟哦和着涔涔水声在屋子里低回。 宝嘉仰着脖子躺在榻上,一手紧攥着被缛,一手压在李答风脑后,五指扯着他的发根。 游鱼搅动一池春水,轻易将人卷入颤栗的深渊。 只因为这个人是李答风,只要看他一眼,潮水便会湮灭天灵盖。 抵达的那一刻,宝嘉浑身颤抖着惊叫而出,被李答风一把捂住了嘴。 尖叫逼退回嗓子里,宝嘉泛红的眼角溢出热泪,转而狠狠咬他手指泄力。 李答风吃痛地隐忍着,喘着气抬起头来。 他在军中四年,知道玄策军的耳力,这偏房虽然已经关紧了门窗,大点的声儿还是会传出去。 感觉到她在急喘声里慢慢恢复了平静,李答风才松开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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