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德年目露惶恐,立马起身,拱手向上,“郡主戏言,陛下切勿当真。” 元策忍着笑意看了眼姜稚衣。 姜稚衣扬扬下巴,在心底冷哼一声。 这个范德年不是爱挑是非吗?她也挑一个给他看看。 兴武帝抬手虚虚按下范德年,冲姜稚衣长叹一声:“你瞧瞧,皇伯伯议事议得好端端的,你来一趟,鸡飞狗跳!” “皇伯伯只要答应了稚衣,这鸡就不飞了,狗也不跳了!” 兴武帝思虑片刻,挥了挥手:“罢了罢了,就依你吧。” 从内殿离开,姜稚衣与元策并肩往外走去。 等引路的内侍退下,到了无人的宫道,元策抬手捏过姜稚衣下巴,刮目相看一般打量着她:“谁教你的扮猪吃老虎?” “嗯嗯?”姜稚衣往后避去,挥开他的手,“我这点着妆呢,你快松手!” 元策放开了人。 “这么简单的事,还用得着谁教吗?我好歹也是从小见识过宫里那些明争暗斗的。”姜稚衣努努下巴,“还有我祖母,定安大长公主,封号当得起‘定安’,那可是当年从后宫走上过前朝的,虽然祖母去得早,我都不记得她长什么样了,但我应当还流着她聪明的血。” “那你有这能耐,来日我若得罪了你,你也这么扮猪吃我?”元策睨了睨她。 “你别得罪我不就行了?”姜稚衣奇怪地看看他,“担心什么呢,做坏事啦?” 元策眉梢一扬:“当然没有。” 入夜,永恩侯府书房,元策与永恩侯对坐着下过一盘棋,永恩侯收起玉子,打开了话匣子:“今日是我让衣衣去宫里的。” “她与我说了,”元策点头,“多谢侯爷考虑周详。” “既然要做一家人了,你的事便是衣衣的事,你要带衣衣去河西,我不反对,但圣上那一关,衣衣去过,比你去过更省力。” 他本是千不该万不该同意稚衣如此仓促去河西的,但想到太清观算出来的那一卦—— 如今两个孩子只是定亲,来不及完婚,如果分隔两地,说不定未来会生出什么变数。眼下西逻局势未明,稚衣若能暂且去到天高皇帝远的地方避一避,就算之后西逻的使节再次来京求娶大烨公主,西逻人也好,圣上也好,都看不见稚衣,这和亲之事也就落不到他们家了。 那卦象既然说沈元策能改稚衣的命,让稚衣待在沈元策身边,想来才是明智之举。 所幸对圣上而言,他家稚衣父母双亡,家中在朝已无权柄和话语,比起那些势力盘根错节的文官武将世家与沈家结亲,这么一位空有头衔的郡主嫁给一位手握重兵的将军更加令人心安,所以圣上也乐见其成。 “自然,我这么做也有我的私心,”永恩侯目光沉沉地看向元策,“我替你着想,也是望你之后这一路上时时刻刻照顾好衣衣,到了河西以后,定要叫她过得像在长安一样,别叫她受一丁点的委屈。” 元策点头:“此事不必侯爷叮嘱,她吃穿住行的习惯,我都有数。” “这孩子吃穿住行上的确挑剔,但你别觉着是她不懂事,”永恩侯叹息一声,“当初她阿爹为大义舍小家,我那妹妹追随夫君,弃她于不顾,我这做舅父的也觉愧对于她,这些年就一直宠着她惯着她,便将她养得如此娇气了。” “这些年,她在这郡主之位上过得如此精贵、恣意,其实又何尝不是自己在安慰自己?想她没了阿爹阿娘,但她有这些东西了,就没那么可怜了。” 元策点头:“我知道。” 永恩宽心一笑:“看来她跟你说过不少事了,她今日能那般抱着你哭,我这做舅父的也很是欣慰。” 元策疑问地抬起头来,这一句倒是没听懂。 “你看她在你跟前,和在外边是一个模样吗?” 元策摇头。 “那就对了,别看她这些年在外脾气傲,跟朵天山雪莲似的不爱跟人搭腔说话,儿时家里发生变故之前,这孩子就是个小话痨,活泼得紧,喜欢谁就黏着谁,跟在人家屁股后边一个劲儿喊着哥哥姐姐,若是不高兴了受委屈了,就变成个稀里哗啦的小哭包……她在你面前可是如此?” 元策眨了眨眼:“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些年她得圣宠,京中许多人谄媚讨好于她,她不喜欢那些虚情假意,也懒得一个个去分辨谁是真谁是假,便很少再与人交际,在外一律摆着生人勿近的模样,也就只有在我这舅父,还有她宝嘉阿姊跟前还像儿时那样有哭有笑,如今她在你面前能够找回小时候的真性情,在外边也连带着活络了些,我自然觉得欣慰。” 元策眼睫一扇。 可惜……这份真性情不知还能维持多久。 “舅父——!”正是两人沉默之际,一道怨怪的女声在书房门外响起,姜稚衣跺了跺脚走进来,“您怎么把我底儿都揭了呀!” 永恩侯抬起头来:“你这孩子,偷听大人墙角!” 姜稚衣走上前去:“那您不是在与我未婚夫说话吗?” “舅父说这些,无非盼着他往后多懂你一些,谅解你一些。”永恩侯一手拉过姜稚衣,一手朝元策招了招。 元策迟疑着摊开手,接过了永恩侯递过来的,姜稚衣的手。 “从今日起,我将衣衣交给你,望你心无杂念,真心实意地好好待她。” 元策喉结微动,僵硬地摊着手顿住。 姜稚衣瞅瞅元策:“舅父,你这阵仗,害得人都紧张了,不用舅父说,阿策哥哥对我当然是心无杂念,真心实意的了!是吧?” 对上姜稚衣真挚的,全心信任的眼神,元策目光闪烁了下,缓缓曲起手指,虚握住她的手,轻轻嗯了一声。
第48章 入了正月, 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接连放晴的日子里,永恩侯府与沈府喜气洋洋操办着两家孩子定亲的事宜。 悲欢不相通的侯府佛堂内,钟氏听着外边热热闹闹, 一日提亲, 一日下聘,朝廷却在此刻宣判康乐伯罪名属实,念在其往日为国立过汗马功劳,免除死罪,判处钟家满门女眷就地遣散,男丁流放千里。 娘家彻底失势,从此再无依仗, 钟氏的心凉到了谷底, 骂也骂不动了, 成日瞪着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 歪歪斜斜躺在蒲团上, 放弃了挣扎。 钟家定罪的那日,姜稚衣去佛堂看过钟氏一次, 见她这副模样, 难能说清是什么感想。 要说同情, 是没有的,但说开心, 也谈不上。 她与舅母和大表哥的恩怨到这儿也算落幕了,可舅父与妻儿的日子却要继续过下去。 舅父为了她这外甥女,与妻儿如此撕破脸面, 等她走后,这侯府不知是什么样的光景,舅父不知能不能过得顺心。 这么一想, 临到了与舅父分别的日子,难免有些忧心不舍。 启程去河西的这日,正好是上元佳节。 上元前夜,永恩侯与两个小辈感慨着怎么不多留一日,一家人还能一起看场灯会。姜稚衣也有点遗憾,但见元策没接话,看来不能耽搁下去了,只好作罢。 上元节清晨,永恩侯府门前,姜稚衣站在马车边上与舅父互道着叮嘱的话,说完一句又想起一句,轿凳踩上去又下来,踩上去又下来。 “行了行了,舅父在这长安城能出什么岔子,你顾好自己就行,天黑前赶不上驿站就得露宿了,快上去吧!”永恩侯摆摆手催促。 姜稚衣第八遍踩上轿凳,回头道:“……那我真的走了。” “赶紧的,”永恩侯看向一旁等了半天的元策,“给她抱上去!” “哎别动粗,我自己上自己上!”姜稚衣让谷雨搀着,终于弯身钻进了马车。 她此行尽量从简,随身只带一名婢女,马车这些天特意改造过,去掉了无用的装饰减轻重量,方便赶路,行李也已由驿夫及早送达驿站。 如此一天走两驿左右的路程,不出意外便会夜夜宿在驿站,等她去往下一个驿站,她的行李也往下送,一站站安排妥当。 马车辘辘朝前行驶而去,姜稚衣趴在车窗,与舅父挥了一路的手,直到看不见人了还在往后瞅。 元策打马在她窗边,垂眼瞧着她:“这么舍不得,那别跟我走了?” 姜稚衣趴在窗沿抬起头:“舍不得舅父是人之常情,跟你走是我的决定,这又没有冲突,再说你与我接下来一路有的是时候相处,长路漫漫,说不定都要相看两相厌呢,这几眼就别跟舅父抢了吧?” “相看两相厌?到手的饽饽就不香了是吧?”元策哼笑了声。 姜稚衣歪了歪头:“你要拿饽饽自喻,那我也没办法!” 元策曲起食指,指关节轻顶上她额头,把人摁回去:“风大,进去。” “好吧,那你也别冻着,冷了与我说,我给你递袖炉和热茶出来。”姜稚衣坐回到马车里,接过谷雨奉上的热茶喝。 等马车驶出崇仁坊,一路驶到城门附近,忽然听见窗外传来一道低沉浑厚的男声:“沈小将军,这么巧?你也是今日离京。” 姜稚衣认出了这个声音,是河东节度使范德年。 上元时节,年关进京的外邦使团和各地节度使们陆续回返,看来范德年也要回河东去了。 思量间,窗外元策和范德年不知说了什么,范德年遗憾道:“可惜我要往东,沈小将军要往西,往后一路注定背道而驰啊……不如今日出京畿之前,你我最后同行一段?” 姜稚衣蹙了蹙眉。想起范德年上回在皇伯伯跟前挑是非,似乎知道阿策哥哥对钟家做下的事,不管他是为何如此提议,肯定不怀好意。 可她这郡主在那些世家公子贵女之间可以大杀四方,对上这样拥兵自重的大人物却没法直接给脸色。 姜稚衣想了想,移开车窗探头出去:“阿策哥哥——” 元策将视线从范德年身上收回,转过头来。 姜稚衣拿帕子揩了揩并无湿润的眼角:“阿策哥哥,这就要出城了,我突然有点舍不得,你陪我上城楼最后看一眼长安城好不好?” 元策眉梢一扬,看回范德年:“看来这最后一段也与范节使无缘了。” 范德年坐在马上挎着腰刀,笑着看了眼姜稚衣:“郡主从未离过京,有些不舍也可以理解,想看一眼便看吧,我在城楼下等等二位便是。” 姜稚衣走下马车,端着手朝城楼走去。 这城楼建于长安城的外郭城墙之上,本是闲人不可踏足的禁地,守值的禁军见了姜稚衣出示的御令,这才放了行。 “这令牌出了长安城便不管用了,最后一次也算物尽其用了!”姜稚衣带着元策走上登城阶道,在他耳边悄声道,“……等会儿就让楼下等着的那个知道,我看一眼长安城要多久!” 元策侧目看她:“你好像很不喜欢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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