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元策——!正月十五燃灯供佛,人在做佛在看,你不得好死——” 镣铐叮呤咣啷作响,康乐伯嘶喊着,血红着眼攥紧匕首冲上前来。 元策手中剑反手往后一掷,嗤一声入肉响动,一剑穿心。 一身囚衣的人瞪着眼缓缓跪倒下去。 元策回过身,掌住剑柄,拔剑而出。 血溅三尺,不远处噼啪燃烧的篝火一闪一闪,照见垂落的剑尖滴滴答答淌下的浓稠汁液。 风一吹,浓重的血腥气在这暗黑的荒野弥漫开来。 元策抬起手曲起食指,拿指关节轻擦掉脸颊的血,睨向脚下没了动静的人—— “你也知道今夜是正月十五。” “那还赶着这日子流放到我跟前。” “害我未婚妻都没看灯。”
第49章 上元翌日, 清晨,一封加急信报自百里之外送达皇宫内殿。 兴武帝坐在案前垂目一看,冷笑一声。 “陛下, ”一旁内侍斟着茶问, “发生何事了?” 兴武帝捏起信报一角, 朝边上一丢。 内侍低头看了眼,大惊:“哟, 钟家满门男丁流放途中逃逸, 好大的本事!” 兴武帝侧目看他:“是钟家本事大,还是沈家的小子本事大?” 内侍沉吟片刻:“这生不见人, 是逃逸, 死不见尸, 也可以是逃逸……若是后者, 看来钟家这案子果真是沈小将军的手笔?” “依你看, 他为何如此?” “康乐伯所贪并非河西的军饷,恐怕沈小将军不会为此大动干戈, 莫非是为着去年五月沈家兵败那一战……难道康乐伯曾从中作梗?” “若真如此,何止一个康乐伯,”兴武帝指指河东的方向,“都是朕的‘好’臣子啊!” “这样看来,沈小将军虽胆大妄为, 也算替陛下分忧了,眼下不到与河东撕破脸面的时机,陛下拿沈小将军这把刀去迎那河东的剑, 实是英明之至!”内侍溜须拍马着安抚天子的怒意。 “只是看如今的沈小将军,论智谋可四两拨千斤,论行军打仗之能, 后生可畏,论心性,狠辣果决,恐怕当年在京之时也未必当真那般的不着调……这样一把刀,不知会否太过锋利,伤到执刀的陛下呢?” 兴武帝接过内侍奉上的茶,低下头,轻轻吹散氤氲的热雾:“既是一把刀,朕要他指东,他便得指东,朕要他归鞘,他也得归鞘。” 同一时刻,驿站上房,姜稚衣被晨光刺醒,困倦地眯着眼转过头,看见身侧半边床榻空荡荡,奇怪地伸手探过去,摸到冰冷的被褥。 “阿姊?”姜稚衣醒了醒神,从榻上坐了起来。 驿站只有一间上房,昨夜她与宝嘉阿姊同睡一榻,一道合的眼,睡到半夜醒来却发现身旁没了人。她问谷雨阿姊呢,谷雨答,公主说睡不着,出去吹吹风。 因白日赶路太累,她当时实在困得很,也没多想便很快又睡了过去。 可眼下阿姊还是不在,摸着被褥都没有余温,像吹风吹得压根没回来过。 “谷雨?”姜稚衣朝外喊道。 房门被人从外推开,熟悉的乌皮靴跨过了门槛。 “醒了?”元策穿了件清爽的翻领袍走上前来。 “阿策哥哥,你看见宝嘉阿姊了吗?” 元策在榻沿坐下,回想了下—— 一夜来去百多里,杀完人又做了毁尸灭迹的表面功夫,他也才刚回驿站,方才进院的时候正好看见李答风从偏房出来,转身阖门的动作十分之轻,像不想吵醒里头什么人。 “可能看见了。” “什么叫可能?” “就是——”元策斟酌着道,“看见了李答风。” 姜稚衣从他不方便说的神色里揣摩出了答案。 “……我就说这正月十五晚上的风那么冷能吹吗?原来吹的是李答风!”姜稚衣满眼惊讶,想这两人昨日傍晚还连同桌用膳都不愿呢,到了夜里都能同榻而眠了,宝嘉阿姊可真厉害。 想到这里又叹了口气,自怜地抱起肩臂:“那我昨夜原来是一个人睡的?我居然在这荒郊野岭的驿站孤零零一个人睡过了一夜……” 元策:“过都过完了,还能怎么着?” 姜稚衣一把搂上他脖颈:“那我以后也学他们,我也要跟你睡!” 元策垂眼一顿,挑眉:“算了吧,小孩子学什么大人。” “什么小孩子大人的,这话宝嘉阿姊能说,你怎么能?你才长我几岁!” “但我长你见识。”元策拿指关节敲敲她额头。 姜稚衣皱皱鼻子躲开,又想起什么,眼睛一亮凑近回去:“对了,昨夜你不在,我……” “嗯?” 姜稚衣说到一半一顿,往他脖子上嗅了嗅:“你身上怎么好像……” 元策后仰着躲开她的鼻子。 姜稚衣追上前去,扒拉着他的衣襟,一路从他脖颈往上嗅,嗅到发根:“好像有股血腥味儿?” 元策方才只来得及冲了澡,还未沐发。 “鼻子这么灵?”元策弯唇,“昨夜出门打了只野兔,今日烤野兔给你吃。” “所以这是……兔子血的味道?” 元策点头:“方才要说什么?” 要说,昨夜他不在,她和宝嘉阿姊一起做花灯,宝嘉阿姊做了一只狐狸灯,她做了一只—— 姜稚衣缓缓偏过头,看向挂在窗沿的那只兔子灯。 “……算了,没什么了。” 已到了启程赶路的时辰,元策见姜稚衣还犯困,连人带被衾将她抱了出去。 屋外待命的玄策军面着壁眼观鼻鼻观心,姜稚衣缩在“蚕蛹”里被抱进马车,在榻上接着补眠。 临到队伍出发,宝嘉也没出现,听说是睡得起不来身。李答风便暂时逗留在了驿站,说等接应宝嘉的人马到了,再赶上去与元策会合。 再次踏上西行的路,姜稚衣渐渐习惯了这样的日子。白日坐一天马车,夜里在驿站落脚,如此按部就班,顺顺当当走了半个月,到了二月惊蛰时节,雨水多了起来。 起初只是下了几场淅淅沥沥的小雨,穿件蓑衣打马并不耽搁行路,后来有天晚上下了一夜雨,道路泥泞到了马车无法通行的地步,只得在驿站等了半日,等路面干巴一些才启程。 姜稚衣当时还感慨好在这事出在启程之前,否则就连落脚的地方都没了,半个月后的这天便碰上了倒霉事。 午后一场暴雨下过,不光马车难行,马跑起来也疲软,姜稚衣人在打瞌睡被元策叫醒,迷糊着听他说了一堆话,还没听懂,兜头一件厚实的斗篷罩下,人便被拉了出去。 接着就见元策站在马车边一掀袍角,弯下身去,拿背脊对住了她:“上来。” 姜稚衣看了眼陷进坑洼地的车轱辘,连忙趴到他背上。 阴沉沉的天,风中飘着细而密的雨丝,姜稚衣接过谷雨递来的伞,刚捏稳伞柄,元策便背着她拐进了山里,身后谷雨和众士兵一个也没跟上来。 姜稚衣才反应过来,元策方才是说,今夜将士们原地露宿扎营,他带着她翻山徒步去驿站。 ……翻山? 冷风一吹,姜稚衣醒过了神,低下头去讶异道:“你要背着我翻过这座山?” 元策脚下步子不停,一脚脚踩着泥水往山上走去:“不然你也露宿?” “可是、可是也不至于翻山——” “不抄近道,走一夜也到不了。” 姜稚衣一手搂着他脖子,一手抬起伞沿,看了眼这座高得望不见顶的山,再看脚下这湿滑泥泞的路:“……你能行吗?” “摔不了你。”元策一手托着她的腿弯,一手偶尔抓一把沿路的树干借力上坡,看着倒是轻轻松松,但要这样翻过一座山,一会儿还有下坡路……而且,雨势好像也在变大。 姜稚衣担忧道:“要不还是露宿吧,我也不是不行……” “伞往后点,”元策压根没理会她的提议,“挡我视线了。” 姜稚衣忙将伞往后挪,却发现这一来,她后背被挡严实了,元策却完全暴露在了雨里。 “你的蓑衣呢?”姜稚衣突然问。 “湿了,穿着怎么背你。” “这伞真会挡你视线?还是你不想我淋着雨?”姜稚衣狐疑道。 “你淋着雨染上风寒,折腾的是谁?” “那你淋着雨不会风寒吗?” “这点雨也叫雨?” 好吧,这乍暖还寒时节的风雨天,若淋上一场她估计是扛不住的,姜稚衣只好不逞能了,牢牢给自己撑好了伞,每走过一段,便拿帕子给元策擦擦脸颊和脖颈的雨珠子。 山路漫漫,眼看他满面雨水,袍角和靴子全被泥水浸透,而她在他背上始终干干净净,未染一点尘埃。 临近二更天,两人终于抵达驿站。 驿站上房,姜稚衣摘掉斗篷便是一身的干爽,也不必着急沐浴,洗过脚,换过松快的趿鞋,坐在炭炉边喝起了姜汤。 里间浴房响着哗啦啦的水声,听得姜稚衣莫名有些紧张。 这驿站已在靠西地带,设施不如京畿完备,偏房里连像样的浴房都没,方才元策要去收拾一身的狼藉,她便推着他进了她的浴房。 里边的浴桶是她这一路用过来,今日暴雨前才由驿夫送达驿站的。浴桶这等贴身之物,往日从没有人与她共用过。 一想到这里,姜稚衣脸热得,身体里的寒气都被驱散了。 不知过了多久,水声慢慢由重转轻,最后只剩下窸窸窣窣的穿衣动静。 片刻后,元策换了身干净的燕居服,从浴房走了出来,一见姜稚衣捧着汤碗目光闪烁的模样:“你在做贼?” 见他好像十分随意自在,完全没有多余的杂念,姜稚衣打量着他:“你——洗得还好吗?” “?” “就是我的那些物件,你用得可还趁手?” “你就——”非要问个明白?心里是一个字也藏不住? 元策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喉结滚动了下,撇开头去:“……太香了。” 姜稚衣轻咳一声,也瞥开了眼。 一阵沉默过后—— “我——” “你——” 姜稚衣眨了眨眼:“你先说。” “浴桶被我用脏了,你今晚别洗了,就这么睡吧。” “你沐个浴能有多脏?”姜稚衣一愣,“你背我来驿站,不就为了让我能沐好浴睡好觉吗?我一定要沐浴过……” “没有什么一定要,”元策一字一顿打断她,“睡觉。” 姜稚衣还想挣扎,叩门声突然响起:“少将军,有您的信报。” 元策指了下榻,让她躺上去睡,转身出了房门。 报信的士兵跟着元策走出一段路,远离了姜稚衣所在的上房,压低声道:“少将军,京城来报,郡主身边有名叫惊蛰的旧时婢女,三月前被山贼所伤,这些日子一直在郑县休养,前两天伤好回了京城,得知您与郡主的事,正快马加鞭朝这边赶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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