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策偏头望着卧房的方向, 廊灯映照下的脸一半在明,一半隐没于阴影,半晌过去点了点头:“知道了。” 长夜静谧, 卧房榻上,姜稚衣双目紧闭,睡梦之中眼前晃过一幕幕模糊零散的画面—— “不就是只蛐蛐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放蛇咬你了!”吊儿郎当的少年十分宝贝地将那只跳到她身上的蛐蛐捉回去,低头仔仔细细查看,满眼心疼地问着蛐蛐有没有受惊,见蛐蛐无事,还将那东西重新拎起来给她看,“我这蛐蛐儿勇冠军,可是百年难遇的战神,跳你身上,也是你的福气!” 她本已快被恶心晕,眼见他还把虫子往她跟前递,气得晕都晕不过去了,一面心惊胆战地后退,一面颤抖着抬起一根食指:“来人,给本郡主把这脏东西碾了!” 护卫上前拍飞那蛐蛐,一靴子碾上去。 少年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火冒丈冲上来。 护卫赶紧拦人:“这是永盈郡主,不得无礼!” “我管你是郡主还是公主,你弄死了我的蛐蛐儿,就要给我的蛐蛐儿赔命!” 画面忽而一闪,到了曲水流觞宴—— “我有一只好蛐蛐,英勇无比战军,一朝落入泼妇手,命丧黄泉苦兮兮!”轮到少年作诗,那少年举觞面对众人,朗声念出这么一首来。 她坐在曲水边气笑起身:“沈元策,你说谁泼妇?” 少年一脸嫌弃地斜眼看了看她:“谁站起来了就是谁呗!大家说是不是啊?” 画面再闪,又到了狭路相逢的街巷—— “哟,我道是谁的马车这么横,原是恶名昭著的永盈郡主!”打马在前的少年啧啧摇着头,对她的马车指指点点。 她移开车门望出去一眼,冷笑一声:“我道是谁的嘴这么臭,原是臭名昭著的沈败家子儿。” “我名声再臭也能讨着媳妇儿,你脾气这么大能嫁得出去吗?郡主还不知道吧,听说前些天圣上召见四殿下,要给四殿下指婚,问他儿时与你交好,如今可还对你有意,四殿下说了八个字——儿时戏言,不可当真!”少年哈哈大笑。 …… 浮光掠影渐止,陷入了一段漫长的空白,画面再次闪回之时,到了玄策军凯旋之日的茶楼—— “要下毒也不会当街,这茶自然没什么不能喝。不过,方才我就想问了,请问姑娘是?”打仗归来的少年高踞马上,仰头望着她问。 军营大帐—— “郡主在这帐子里折腾这么久,不妨直说,看上什么了,能给的,臣自不会吝啬。” “我?这个臣恐怕给不了郡主。” 荒郊山坡—— 身后山贼的脚步越来越近,她摔倒在地,抓住了眼前那片救命的衣角。 马上人皱眉垂下眼睫,慢慢抽出自己的衣角,将她的手一把甩落进泥地。 军营床榻—— 她一身狼狈地醒来,看见少年坐在榻沿,一脑袋扎进他怀里:“阿策哥哥!” …… “啊——!”一声凄厉的惊叫划破清晨的寂静。 天光大亮的卧房里,趴在榻边的惊蛰和谷雨吓了一跳,一抬头,看见姜稚衣一脸惊恐地坐了起来,顶着一张苍白的脸,额头满是细汗,正一口口大喘着气。 “郡主怎的了?可是又魇着了?”惊蛰慌忙上前给她顺气。 姜稚衣目视前方,紧盯着窗外陌生的庭院,随着喘息慢慢平复,愣愣转过头来:“惊蛰,我这是在哪儿呢……” “在沈府,姑臧的沈府,您昨日已经跟着沈少将军住进来了,您忘了吗?” “沈府,姑臧……”姜稚衣低下头,直直看着自己,一双杏眼空洞无神地呆滞着,“那我现在是谁?” “郡主,您别吓奴婢,您是永盈郡主呀!” “我除了是永盈郡主,还是谁?”姜稚衣一把抓向惊蛰的手,恰好谷雨端茶过来,茶盏不意被拂落,啪一声响,摔碎在地。 一道脚步声飞快靠近卧房:“少夫人,里头可是出了什么事?” 像听见什么要命的称呼,姜稚衣浑身一颤,脸上霎时惨无血色,颤着嘴皮子喃喃道:“那不是梦……我跟沈元策真的定亲了……” 惊蛰看着她这反应,心下陡地一沉,紧张地吞咽了下,朝外道:“郡主噩梦惊醒,打翻了茶盏,无事。”又吩咐谷雨,“你去跟他们说,郡主要更衣梳洗,让人都退到五丈之外去,然后你就守在门口,不许任何人靠近。” 谷雨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眼见惊蛰如临大敌的模样,也知道恐怕出了大事,不敢多问地应声出去照做。 确保附近已无人可听见她们的对话,惊蛰轻声问:“郡主,您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姜稚衣迟疑着点了点头,默上一晌,又难以置信般摇了摇头,紧紧握住惊蛰的手:“惊蛰,我这是怎么了?我为什么会这样……我为什么会和沈元策……” “郡主,您还记得四个月前遇到山贼的时候,您的脑袋磕到了马车吗?” 姜稚衣呼吸一窒,盯了惊蛰半晌,怔怔道:“所以我才是那个失忆的人……?” 等等,不光是失忆,她这是还……记忆错乱了? 姜稚衣用力晃了晃脑袋,隐约想起了那日遭遇山贼前做的那个浑梦,还有前一夜她在家里不知第几次翻开的那本《依依传》。 “是、是那卷话本……我把自己当成了……”姜稚衣结结巴巴说到一半一顿,大睁着眼呆在了榻上。 停顿的空隙里,像是捋出了更多记忆,话本里的,现实里的,磕到脑袋前的,磕到脑袋后的。 荒唐……这简直太荒唐了! “那我、我跟沈元策,我跟他我……” 姜稚衣一垂眼,看向自己握着惊蛰的手,眼前却浮现起另一只手与她十指相扣的画面。 像被什么烫着,姜稚衣蓦地一松手。 转开眼,瞥见自己雪白的脚,又想起那只手握过她脚踝,轻轻打圈抚摸着她的画面。 像被吓到似的,姜稚衣又蓦地将脚缩回了被衾下。 惊蛰眼看她惊慌失措地,将自己浑身上下“失守”的地方一处处遮起来,从头发到肩膀到腰到腿弯,最后似乎发现怎么遮也遮不完,裹着被衾一把抱紧了自己。 这一下,好像又突然想起什么更不得了的事,深深倒吸一口凉气,抬手触摸上自己的唇。 惊蛰心里咯噔一下。 姜稚衣十根脚趾一根根蜷缩起来,含着哭腔喊道:“惊蛰,我不干净了——” 惊蛰安抚了姜稚衣整整两刻钟都是无用,两刻钟后,姜稚衣满面都是悔恨的泪水,抓心挠肝地问天问地——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偏偏你不在我身边,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真相,没有一个人阻止我?” “宝嘉阿姊帮我出主意,舅父也愿意认他当外甥女婿……我傻了,他们也不清醒吗?” 姜稚衣声泪俱下地手指着东南面,长安的方向。 “他以前是个什么人,他是怎么对我的?成天斗鸡走狗混迹赌坊,对我出言不逊,打个仗回来还不可一世装不认识我……” “我居然对这种人死缠、死缠烂打了那么久?他不搭理我,我大半夜在他府门口吹两个时辰的冷风?那可是腊月大雪天的风……我怕不是得了失心疯才吹这个风!” “我为了跟他定亲,还追他到书院去……那书院里一群登徒子,我居然也为他忍了?我还因为他崴了脚,将这事闹得全长安人尽皆知……” “我堂堂郡主的脸全都丢尽了——!”姜稚衣一笔笔账掰算过去,颤巍巍抽着噎喘着气。 惊蛰知她此刻正需要宣泄,该让她痛快哭一场,又怕她说着说着背过气儿去,拍抚着她的背脊安慰:“郡主稍安,奴婢此行回京,长安城里都在传您与沈少将军是金玉良缘,那些世家公子也都说是沈少将军高攀您,倒没有人说您的不是……” “当然是他高攀我!他沈元策够得上这金玉良缘,配我为他跋涉千里吗……” 说到这里,姜稚衣终于记起自己的处境,哭声一顿,抬起泪眼一点点扫过这间屋子,最后心如死灰地看向惊蛰,失神道:“如今这亲事木已成舟,我人在河西,离长安一千多里,我该怎么办……” “郡主,您若当真想清楚,不愿认这糊涂亲事,只要您一句话,这一千多里,奴婢来得,也陪您回得!” “我当然想清楚了,我脑子都清楚了,我还想不清楚吗?”姜稚衣收干了泪,像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深吸一口气,“你说得对,这一千多里,我能来,也能回,我们现在就走!” 姜稚衣一把掀开被衾,不管不顾地下榻。 惊蛰匆忙给她披上外衣,还没来得及开口提醒,便见她一把推开了房门。 房门外,自惊蛰方才要求的五丈之外起,十步一岗,从长廊一路延伸向庭院里的鹅卵石子路,再到遥远的院门,全是披盔戴甲肃立着的玄策军…… 姜稚衣被这场面震撼得,缓缓扭头看向惊蛰。 惊蛰连忙上前,一把合拢房门,将她拉了回来:“郡主,这就是奴婢方才要说的,今晨沈少将军接到紧急军务,不得不离府前往军营,临走派了这些人过来,吩咐他们照看好您,眼下这院子已经被团团包围,咱们若过不了沈少将军这关,恐怕很难回去……” “……他找人围我干什么?” “郡主,您这会儿脑子里乱,可能还没捋清楚,沈少将军应当早就知道您失忆的事……” 讯息太多,冲击力太强,姜稚衣这半天光顾委屈,的确还没来得及去思考——沈元策怎么回事? 是啊,她可不是单纯倒追他,而是把自己当成了那本《依依传》的女主人公,从头到尾都在以他旧相好的身份自居,那他应当一开始就知道她在发疯,为何不直截了当揭穿她,看她疯了这么久,还——陪她一起疯? 姜稚衣晕怔怔地从门边退回来,想了想,恍惚道:“……惊蛰,我怎么觉得,这事好像不对?” “郡主此话怎讲?” “你觉得,他是为何与我定亲的?” “奴婢瞧着沈少将军是当真喜欢上您了,怕您恢复记忆以后不认账,所以急急定下亲事,把您骗来河西。” “可他以前明明像我讨厌他一样讨厌我,我一开始找他发疯的时候,他也很不待见我……” “那您想想他是何时对您转变了态度,大概就是那时候喜欢上您了?” 姜稚衣在榻沿坐下,忍着悔恨与尴尬闭了闭眼回想起来—— 她第一次喊他阿策哥哥,他一手刀把她打晕了,第二次给他递字条约他看雪,他没有赴约…… 之后她去军营为自己的失约道歉,她记得他好像是打了半天的犯人,当时也还臭着脸。 再后来……再后来她去沈府投奔他,他晾她到半夜,依然是心不甘情不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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