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神,李榕已经走到宋肖家门口。 深巷寂寥,正当李榕无奈为自己的幼稚举动摇头时,乌黑的巷子徒然窜起星星点点的火光,顺着引绳迅速朝后窜,点燃一卷卷红纸包裹住的爆竹。 噼里啪啦的响与闹充斥他的耳朵,夹杂在其间的,还有子时巡街的更夫敲动的锣鼓声。 新的一年来了。 宋宅的柴扉门由内向外推开,鲜活的热闹亦是,如同温柔的海潮,漫过冰寒的躯体,慢慢让他指尖回暖。 “小宋,你要干嘛?” “放鞭炮。” “放鞭炮?” “在中原人的习俗里,大年初一放鞭炮,可以驱赶走鬼怪和晦气,迎财神进门,新的一年大家会幸福顺遂,是非常喜庆的一件事。” 宋肖终归是接受了林沁的霸道称谓,将长长一卷鞭炮哗啦朝外一甩,扭成蜿蜒的红蛇,另一端挂在红灯笼下,燃香点燃引绳,如竹节的红卷纸被撑满了身子爆开。 在一片漫天的红纸纷飞里,在光影扑朔之间,没有阴霾与黑夜,没有鬼魅与不详,在传统习俗真挚美好的心意中,林沁看见了李榕,她惊喜一叫,兴奋不已:“李榕,李榕,你怎么来了?” 他怎么来了? 李榕指骨冻得通红。 他没有目的,他不知为何。 他轻声问:“我来了,你高兴吗?” 林沁蹦跶去他身边,仰头看他,摸摸他的脸,确定是如假包换的李榕本尊:“我好高兴的,小宋没有撒谎,放鞭炮真是一件喜庆的事!” 李榕垂眸,朝她牵起笑,原来他的到来,也会是一件喜庆的事啊。 宋肖侧身,邀他入内:“外头冷,你进来喝点酒吧。” 长夜漫漫,正院里烧着炭盆,三人饮酒,下酒菜是早前剩余的年夜饭。 宋肖看出李榕有心事,但没多问,他年纪大了,熬不住,坐了一会儿便先回去歇了。 留下李榕与林沁。 李榕喝得很专心,以至于连下酒菜都没碰。 林沁见他这般,以为他是在与她比赛谁酒量大,也端出架势来,如牦牛般咕嘟咕嘟将酒往肚里灌。 直到她打了个酒嗝,糊糊涂涂的晃脑袋。 李榕停下。 他们四目相对,李榕的眼深如潭,有许多林沁看不懂的情愫。 “阿哥,你喝醉了吗?” 他喝醉了那就证明她酒量更大,因为她还没喝醉哦,一点儿都没醉哦。 “没有。” “沁沁。” “嗯?” 李榕仪态端庄,背脊挺得直,瞧不出有没有醉。 他的声音很淡,很凉,犹如从千里雪山外传来—— “哥哥其实没有家。” 所以不知道要去哪里。 能去哪里。 该去哪里。 所以那时,在草原,她说可以把她家当自己家,他其实受宠若惊,甚至因此惶恐,也滋生期待。 可林沁觉得这桩事不值得忧伤,她说: “你没有家很好啊!” 这一刻的林沁醉意熏熏,在朦胧的雪雾里,在昏昏的橘灯里,在李榕的目光里,双眼眨巴,眼睫带着几点雪粒子,藏不住脱口而出的狡黠:“我把你领到西厢房里分你一半床铺睡觉好不好?” 她觉得自己是循循善诱,是想叼京城小兔回窝的草原大狼。 他觉得她真的是喝多了,喝的比他还多。 李榕的脸感受到风雪刮过的辣意,酒水浸润过的唇瓣红艳柔和,他安静了许久,许久,久到林沁已经昏昏欲睡摇脑袋,他才问:“那你把我领回家后,会抛弃我吗?” 他问的是无关男女情|事的一种归属,是犹如红灯笼能一直挂在家门口的门匾旁,照亮风雪夜归人,这种天经地义的归属。 林沁盯着他,眼睛直直的,嘟嘟的嘴唇嗡嗡合合,似是要说什么,酝酿片刻,终于嘭地一声——头砸在石桌上。 李榕伸手去拦时,已经晚了。
第29章 纵容 打吧打吧,我努力争几个战功养你打架。 林沁额顶大鼓包坐起来时, 外头天没大亮,她站在游廊底下看堆积在墙根的白色积雪,或许是子时打鞭炮太过热闹, 衬托的这个寒露凝结的拂晓清冷异常。 她有些不习惯,甚至感到了难以言喻的委屈。 折回屋内, 林沁垂眸盯着脚下那张蓝黄交叠的花朵地毡,眼眶一下红透, 她想家了。……想乌日更达来, 想罗加城,想草原的伙伴们, 还有羊奶, 馕饼, 李榕。 他昨晚过来后, 他们好像一起喝了酒, 然后呢......林沁想了一会儿,脑袋空无一物,倒是额顶感到酸痛。 不管,怎么能不告而别呢? 林沁正闷闷不乐,雕花木门外传来宋肖的迎客声:“你来的这般早?” 李榕答:“过来拜年。” 林沁咻得一下就钻出去了:“阿哥!” 她撞进李榕怀里,生生把人撞退几步。 她嗅到李榕身上有清新的皂角香,他换了一身墨色锦袍, 面缎上蔓延着一片片玄色叶片, 墨发罕有的披散, 仅以玄色发带在脑后系着一节, 她站定观摩了一会儿, 耳根隐秘漫起红稍:“阿哥, 你好美哦。” 李榕不爱别人说他美, 但对象是林沁时,……反正说了也不会改,甚至会让她更来劲,他也就无所谓纵着了。 小孩子难过来的快,去的也快,林沁又高兴了,因为李榕来了。 李榕观察她,看她那没心没肺的样子,就知道她全然不记得醉酒的夜晚说过什么话了,他心中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不是轻松,不是难过,他琢磨不明白,索性就当那深夜的坦白为湖上掷石,泛起涟漪后沉入湖底,成为只有他知道的心事。 ...... 春节这几日,李榕带林沁见识京城,他问她想去哪儿,她的答案十分简单:想去京城最高的地方,俯瞰这座城。 李榕抱歉地拍拍她脑袋:“京城的最高处在正阳门,那是一座城的正中心,过了正阳门便是紫禁城,闲杂人等不能随意入内。” 林沁仰头,眼中透着狡黠的光:“可我不是闲杂人等,我是身手矫捷的草原女儿,不应被中原人的规矩束缚。” 李榕婉拒:“我是正派的人,做不来这种事。” …… 半个时辰后,雪后阳光温柔的洒在正阳门上,女墙之下窜出一个小脑袋,林沁俯趴在垛口间,胳膊在厚实的雪面留下两道下压的印记,雪簌簌坠落。 “哇!” 视野里,大雪茫茫,白雪皑皑,将繁华银装素裹,绵延无际,京城由正阳门朝外延伸,如同一颗脉络分明的深秋枫叶,又如人肌肤之下纵横相交的血脉,这里有林立的商铺酒楼,交错的大街小巷,来往的行客匆匆,国都浩瀚无垠,脚底隐隐传来龙脉跳动的声响,她竟觉得这座恢弘的城像是活物。 相较于林沁的潇洒,一旁李榕明显拘谨,身板板直的立着,耳朵泛红,如一颗倔强的白杨树。 但他还是扯扯林沁衣袖,让她回头看:“紫禁城就在你后头。” “哇!” 林沁如同踩着火焰的风火轮般飞驰过敞门的角楼,途中不知撞到了一个什么小物件,她躬身一扶,也没多看,忙着欣赏扫雪过后的紫禁城去了。 那个倚靠在红漆园柱侧边的小物件在林沁走后脑袋一歪,又倒向灰蔼的地,一张骨节分明的手适时接住了它,李榕俯身,看清那是个酒袋,应当是昨夜风雪,守城卫在天寒地冻时用以醒神和暖身的烈酒,他仔细将它放回原处,以免下回来时那守城卫找不到他的酒袋。 不远处林沁小半个身子前伸出垛口外,毡靴仅有脚尖点地,兴奋的一晃晃:“李榕,你看那些宫宇的屋顶,简直如琉璃般五彩夺目,我好像进到了藏宝库一般!” 李榕几步上前,掳回人,按住站好,然后给她指:“正中间那个大殿叫太和殿,造的是庑殿屋顶,它的屋顶由一根横脊延展开来,四方斜垂下来,板正拔实显正气,是百官上朝之地。后头那个大殿叫中和殿,是攒尖屋顶,它的垂脊由外朝内逐渐收据于中心一点,那一点叫雷公柱,起避雷之用。……乾清门东侧那一间是尚书房,皇子皇孙念书的地方,也是庑殿屋顶。” “紫禁城中的学堂,想必是全京城最好的学堂,我猜的对吗?” “对。” 林沁状似独自喃喃:“那我以后会在尚书房念书吗?” 她用胳膊肘子朝后推了李榕胸膛一下。 李榕:“……” 半晌,李榕道:“会的,我会送你去那里念书。” 林沁得了便宜还卖乖:“我值得最好的。” “嗯,沁沁值得最好的。” 林沁这个人不老实,她站不住,左动动,右动动,森头的金片圆顶刮的李榕下颌发痒,他恍然发现林沁长高了些,去年初见时还未及他肩头的小家伙。 李榕刚想叫她规矩点儿,林沁忽然就指住尚书房前头几寸地方:“那儿有个穿白裳的欺负人!” 李榕顺着一瞧,几个锦衣少年排成一排,头垂得比垂脊还低,双手举着书篮在罚站,他们前头,站着一位身着白裳的清俊先生,拧着眉在训斥他们。 李榕笑了:“那是尚书房的张先生,你以后不听话他也会这么教训你。” 林沁皱眉:“不行,谁教训我我就揍谁。” 林沁压根儿就没有中原人尊师敬长的观念,李榕倒不觉得她会对张斯樾出手,可她是真的会打尚书房那帮没规没矩的皇子皇孙,李榕感到不妙,心头盘算着自己那点俸禄够不够当医药费赔的。 李榕酝酿片刻后开口:“沁沁,阿哥没那么有钱。……罢了,说了你也不听,打吧打吧,我努力争几个战功养你打架。” 林沁偏过脑袋,正午的阳在她耳朵处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光,她鼻尖满是李榕清冽的味道,她心一动,便对他道:“阿哥,我跟你说个秘密。” “嗯?” “比恰母得海日泰。”一句胡语。 任职军中,常年与胡族壮汉们打交道,李榕自然对胡语略通一二,但这句话他未曾听闻,应当不是些常用的话语。以林沁的调皮,说不准是在偷偷骂他。 但李榕宽容,林沁就算是骂他他也不会恼:“这话是何意?” 林沁背过身,开始往角楼下去,森头的玛瑙珠石如被风吹起的柳絮,莎莎晃动:“不告诉你。” 李榕失笑,这小孩真是奇奇怪怪。 “阿哥,我方才才察觉,要登到这角楼上,才是全京城真正的最高处。” “嗯。” 小姑娘一蹦一蹦的走在前头,少年郎颇有耐心的跟在她后头,阳光和煦,驱散冬日严寒,连影子都是暖融融的。 他们是在过西边角楼的第一根红漆圆柱时撞见由角楼后侧的城墙甬道爬上来的守城卫的,林沁先停下步伐,热络的同人家打招呼:“嘿,你也是偷溜上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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