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凌还是小孩子, 这样委婉的话, 他很难听懂,因此又露出疑惑的表情来。 元衍接着道:“你要照顾好母亲, 听她的话,别惹她生气。” “母亲才不会生我的气!” 元衍笑了下, 再一次捏住了他的脸。 “天亮后见到表兄,记得告诉他,我托他代我照顾姑母。” 元凌点了点头。 “还有,多去祖母那里,要叫她多见到你。” 元凌还是点头,然后张圆了嘴打起了哈欠。 元衍便轻轻拍他的脸:“清醒些,一定要记牢,这很重要。” 元衍离开以后,湛君果然病愈。 但这两者之间其实并没有存在着太多紧密的关联。 湛君害的是沉重的心病。 元衍的接近的确会加重她的痛苦,他的远离却没能使她得到好转。 她有满怀怨恨。怨旁人,更恨自己。 她的病完全是出自一种有意的自我惩罚。 她始终认为那些降临在她身上的灾难是她自己招致的,她不能原谅自己,无法释怀,同时她也隔绝了外物,抗拒任何有益情绪的输送。她完全是自缚的茧,倘若不能破出,死亡或许会是她不可避免的归宿。 不挣扎就只能沉沦。 转机的出现是在一个静谧的晚上。 湛君在这晚有了十分宝贵的短暂的清醒。 但她仍然难过,因此她拒绝这份清醒,宁愿继续沉没。沉没到底。 她再一次闭上双眼。 然而没有等来又一次的昏眩。 她等来的是一块肉。一块柔软的有温度的肉。 元凌爬进了她怀里,脸贴在她的胸膛。 一个小孩子,蜷缩着,以一种他幼弱时觅食的姿态,在给予他生命与安然的母亲的怀里,哭泣。 他很会哭,他习惯用虚假的眼泪得到想要的一切,因此他的哭里并不存在伤心和难过,有的只是一种吵闹,为的是扰乱旁人的清净,宣泄他的不满以及一种不罢休。 但是这一回在他母亲的怀里,他的哭泣没有声音,只有不绝的眼泪。 湛君感受到大片的湿和凉,在她胸前蔓延。 她没有思考,也没有辨别,但她就是知道了,这偎着她哭的,是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 她不知道她的孩子因何哭泣,但她感受到了他的痛苦,而且比他更多。 她没有力气,给出的回应只是一个虚弱的拥抱。 孩子感知了母亲的情绪,他终于有了声音。 他很大声地哭,毫不遮掩地展示他的委屈恐惧以及痛苦。 “快好起来,母亲,求求你……你快好起来,好不好?” 元衍给元凌留下了一封信,叫元凌转交他的母亲。 元凌把信交给了祖母。 祖母读罢大发雷霆。 小孩子太小,还不能探知内情,大人却不一样。 元衍虽然不听他母亲的话,但他仍是个好儿子,母亲在他心中有很重的份量。 他十岁就开始远游,出门前的最后一件事永远都是去见自己的母亲,告诉她自己要走,叫她不必为他担忧。 十几年来不曾更改。 这一回的不告而别是绝无仅有的事。 方艾当然能想明白出现这等异常状况的原因。 除了那妖妇还能有谁?只有那妖妇! 妖妇逼走了她儿子。 她怨恨,她高声谩骂。 不仅骂湛君,也骂青桐。 湛君辜负她儿子,青桐辜负她。 她一生养尊处优,只曾经在婆母处有过憋闷,长辈给她委屈受倒罢了,这些个小辈是凭什么? 不能想。 想了便要生气,但又忍不住不想,于是止不住地气。 元希容劝解不能,自己还受了牵连。 她也是有脾气的人,根本不忍,怀里抱一个,手里扯一个,带着女儿侄儿远离了她几乎疯魔了的母亲。 元凌乖乖的任由姑母牵走了。 一路上他一言不发,引起了元希容的警觉,低下头问他怎么了。 他摇摇头说没什么。 其实心里想的是母亲的病,还有父亲临走前和他说的话。 元希容当然不信他。 但是又不能同他讲太多,所以也只是摸着他的头讲了些无关痛痒的安慰话。 不过元凌确实得到了安慰。 他安慰自己,母亲的病最重要,父亲的离开是对的。母亲很快会好,母亲好了,父亲也就回来了。 可是母亲一直没有好。 他感到不安,还有不知如何是好的慌乱。 他需要得到母亲的安抚,还有母亲的爱。 再也无法承受的时候,他跑去恳求他的母亲。 湛君认真吃起了药,人恢复得很快。 等她可以到庭院里走动而不是一味在榻上躺着的时候,鲤儿抱住她嚎啕大哭。 湛君一边抚他的脊背安慰他,一边同他道歉:“鲤儿莫哭,姑姑知道错了,以后再不会了,不哭了……” 元凌的眼泪冰凉,却深深灼痛了湛君的心,使她记起她重要的身份。 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的生命属于自己,却不独属于她自己,她可以惩罚自己,却不能伤害他人。 她明白了自己的错,并且深深自省。 看着鲤儿含泪的眼,她再一次讲:“真的,再不会了,相信我。”语气郑重而坚定。 鲤儿当然信他的姑母,于是不再哭。 湛君洗了帕子给他擦脸,问他:“弟弟呢?怎么不见人?” 鲤儿就说弟弟到祖母处去了,“姑父走后,弟弟每日都过去,回来就过来看姑姑,姑姑却一直昏着……我已经好久没见到弟弟笑了,这几天更是连话也不爱讲了……” 湛君心底涌起深沉的愧疚,安慰鲤儿的同时也是安慰自己:“没事的,很快就会好了……” 元凌确实很快好了。 母亲的痊愈使他重新展露了笑颜并且恢复了多话的能力。 每当他出现在湛君面前,湛君总是会用慈爱的目光看着他。 她发誓再不要看到他的眼泪,她只要他欢笑。 元凌每日奔走于他的祖母姑母以及母亲之间。 他熟悉并且喜爱的世界终于回归。 天光明媚,载懽载笑。 母亲的病已经好了,父亲将很快回来。 他等待着父亲的归来。 等到树落完最后它一片叶子,等到大雪弥漫。 等到父亲寄来的生辰礼物。 暮岁的初八,他和父亲共同的辰日。无数的礼物,洪水一样,自四面八方而来,遮天盖地。 这一天他是天下的王。 但是父亲不在他的身边。 哪怕有母亲的陪伴,他也不过是强颜欢笑。 因为父亲应该在的。 今时不同往日,并没有什么事是一定要父亲亲自去做的。 而且父亲已经离开太久了。 他的思念与日俱增。 年节的时候,父亲仍旧没有回来。 王朝覆灭所引发的广阔而持久的混乱已被肃清,四海升平。 诸乱平定之后的第一个新年,经历过离乱而仍有命留存于这世间人们载歌载舞,兴高采烈地欢庆他们所祈求的安定太平再一次降临世间。 真正普天同庆。 咸安的元府是这欢庆的中心。 当然也是热闹的,只是这热闹汹涌之下却又有几分谨慎克制的意味。 不能纵欢。 一切都是因为某个人的缺席。 方艾早已无法忍耐,她数次想要去祸首那里去闹,奈何元希容盯她实在太紧,因此一直未能成行。 但那口气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的。 年节还未过,人就已经气倒,躺在榻上整日的哀怨。 湛君什么都知道,心里也有过歉意,她还曾想去探望,但仔细想了一通后还是决定作罢。 她也很多次想过她该怎么办,她和元衍之间。 总是没有很好的办法。总是要有人痛苦。 只是日复一日地拖着。 她宁愿等待上苍的指示。 元凌将一切看在眼里,然而他什么也没有说。 二月的时候,元希容已经在她母亲榻前做足了一整月的孝女,耐心消耗殆尽。 她实在无法再忍受她母亲那矫情的怨天尤人,迫切地需要得到清净。 好在今年春早,听闻郊外已绿柳繁花夹堤,于是她急忙叫人打点了行装,当日便抱着女儿避出府去。 到时便已是日斜时分,绿柳不见,繁花则更是没有,好在还有惠风。 元希容抱了女儿下车,边行边逗弄怀里的孩子。 “出来玩而已,樱莺这样开心?那我们再不回去了,好不好?外祖母好讨厌,对不对?” 小孩子哈哈大笑。 元希容也大笑,举着孩子原地转起了圈。 小孩子根本不怕,而且笑得更加大声,并在母亲停下的时候不停地扭动以表达她的不满。 元希容就道:“你不怕我可怕着呢,你如今可不是才生下的小东西,这样重!要是摔着了,可怎么办?”然后低头去蹭女儿的脸,笑着说:“摔着我们樱莺可怎么办?” “给我吧。” 身后突然有声音道。 元希容手臂一松,怀中的女儿险些跌出去。
第147章 元希容已经许久不见严行。 初开始时是极痛苦的, 她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他。他是她真心爱着的人。爱他的同时她也恨他。恨他的辜负,他怎么敢?她当初的果决未必不是出于一种怨恨。 潮起的爱恨常常使她无法呼吸。 她很痛苦,以至于她也时常会想, 如果她去找他,如果她说她错了…. 不行。 她个人的尊严以及她姓氏的尊严绝不能允许她做出这样的事。 所以真的是无可挽回了。 那就不要再想他。 她告诉自己, 前头难道没有更好的?便是没有,难道连能使她喜欢的也没有吗? 也许没有。 但是又怎么样呢? 她不会去找他恳求他。 她注定是不会再拥有他了。 没有他也不要紧, 有什么要紧呢?她仍是高高在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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