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希容也站了起来, 神色并不从容。她对自己母亲的了解并不少于她的二兄, 但远没有兄长有本领。此情景她早有预料, 但思索多日也没想出稳妥的应付法子, 只能在心里祈求上苍的保佑, 她一直心存幻想,万一母亲忍住了不闹呢? 想来人还是得踩在实地上。 元希容慌得很。 她是真的没办法, 除了她二兄, 谁能治得了她这虽然已年近耳顺但仍还有着少年人心性的尊贵母亲呢? 急到嘴里发苦。 元衍的出现拯救了她。 抬眼的那瞬间她简直狂喜。 “二兄!” 宴席上先前已经窒息的生机再一次盎然。 性慧心灵的人早已站起来, 喜气洋洋地向方艾祝贺,无外乎二郎有孝心夫人好福运之类的话。 方艾一句也没听进心里。 她的心神全在她那久别的儿子身上, 脸上带笑而眼底有泪光。 瘦得多了。 一众人的目光里,元衍笑吟吟地走到了方艾身前, 躬身揖道:“问母亲安,今日母亲寿辰,儿子请祝母亲平安康乐岁如椿松。” 方艾尚沉浸在对儿子的疼惜里。 元衍抬起脸,笑着道:“只是这一路赶得急,来不及为母亲备礼,还望母亲莫要怪罪。” 他这样讲,少不得有人为他说话,全是劝慰,任凭什么珍宝也不及二郎亲自贺寿的这一番孝心。 方艾却真的生了气。 在她看来,这是儿子眼里真的没她了,再怎样忙也不至于没有给她备礼的时间,哪怕是路边捡块石头呢?又想到他之前送回来的东西,有的人可是一眼都没瞧。 可见她真是个死人了。 死人有死人的脸色,”那你还有脸来?” 这短短的一句话,席上的生机再一次消失了。 元希容在心里怨怪起兄长来。 不料元衍忽然笑出了声,以揶揄的口气道:“我同母亲说笑呢!母亲竟真信了?也太伤儿子的心!儿子在外,没有一刻不思念母亲,见着什么好的,也总想着要带回来以博母亲一笑,若要把想送给的全捧到母亲面前,只怕母亲还觉着太过琐碎呢!因而只略选了些合称的,只是如此也有不少,我一个人带不全,可我还想着早些见到母亲,只好把它们先丢下,自身先行回返,即使如此,还是晚了,我怕母亲生我的气,这才与母亲玩笑,母亲笑了,我也少内疚些……” 席上又恢复了生机勃勃。 先前那若有似无的微妙气息再也没有。 方艾终于有了真心的笑容,人群里从容谈笑。 元希容终于能松了胸中那口气,找到她二兄说话,表达了她对他的敬佩,以及怨怪。 “哪怕是早一天呢?真是要把人吓死了!真要闹到二嫂那里,我难道不拦着?可我又哪里能拦得住?拦不住,二嫂吃了亏,我哪儿还有脸见二兄你?二兄你也太会难为人!” 元衍笑道:“青雀你这般为我着想,不枉二兄往日待你的心。” 元希容冷哼一声,“若不是如此,我才不管你这些事,乱麻似的,哪个也得罪不起!叫人两头受气!” “是苦了我妹子,二兄记下了,日后一定报答。” 虽是玩笑话,听了却叫人受用,元希容喜色盈腮,笑了一会儿,想起件重要事。 “母亲今日生辰,二嫂还不知情。” 半个月前,一个明朗的夜,元希容哄完了女儿,自己也解衣要睡,才摸到系带,使女进来禀报。 “二郎君处的渔歌姊求见娘子。” 如此深夜。 元希容睡意顿丧,一时什么也顾不得,赤脚披发地迎了出去。 “是鹓雏有事?还是……” 渔歌摇头。 心落回原处,元希容难免嗔怪:“真要给你吓死,这样晚,你过来……” 渔歌赶忙赔罪,道自己失算。 元希容轻抚胸口,问:“到底所为何事?” 渔歌便同元希容讲述了她的苦恼。 “夫人生辰渐近,少夫人为儿妇,自当前去庆贺,只是如今时节……” 不去才好,免得生乱。 但渔歌只是一个婢女,主人的事不敢擅专,于是便来求教元希容。 也的确是件需要斟酌的事。 不过元希容还是心有不满。 “怎么不白日里来?叫人这样担惊受怕!” 渔歌闻言苦笑:“娘子近来闭门不出,府上的事只怕也知道的少了。” 元希容很是惊疑,“我少知道了什么?” 渔歌叹了口气,道:“您那位好侄儿同自己的母亲闹起来了。”讲完还添一句,“闹得厉害。” 元希容听了就笑,“哦?连自己母亲也闹?他闹些什么?” 不必渔歌答,元希容问罢便已有答案在心里。 她生起气来,“这全是二兄他应得的!谁也不能同情,只我们可怜,做了池鱼!” 这话她能讲,渔歌却不敢,因此只是低头等。 果然不久后就等到。 “索性别告诉她,可别叫她们见面,真见了,有得闹呢!这还是有鹓雏压着呢,怨气都止不住,真叫她见了人,怎么得了?” 渔歌得了这话,悬了多日的心终于放下,同元希容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后便心满意足地告了退。 渔歌防范得紧,几乎是密不透风了,是以方艾生辰的事,湛君丝毫不知道。 “二兄你既回来了,二嫂还是过来的好,长嫂病着都来了呢,你是好本事,母亲全然不是你的对手,瞧呐,何等的悦意?今日决计闹不起来了,就叫二嫂过来吧,否则终究是个短处,日后想起来就能捏,何必呢?正好也趁着这机会,叫她们都见一见,堵了她们的嘴!免得她们背后胡乱猜测,恼得人想撕烂她们的嘴!” 元衍也想叫湛君来。 他太想了。 他并没有那么多的考量,他想她来,只是因为这是他母亲的寿宴。 她来了,她出现。 她是他的妻子,她应该来,她应该出现。以他妻子的身份。 可以给他一种实感,一种具象。 他真的想。 可是她怕是不会愿意。 正踌躇,元凌突然满头大汗地冲出来,撞得元衍几乎趔趄。 “是真的!父亲你真的回来了!” 元凌紧紧地抱住元衍的一条腿,抱得极紧。 他怕没有抱紧,父亲会不见。 他湿润的眼睛像水晶一样明亮。 元衍抬起手,轻柔地摩挲元凌的脸。 元凌舒服得眯起了眼睛笑。 元希容这时候在一旁道:“鹓雏你怎么只顾自己高兴?还不快带你母亲过来,你父亲已经回来了,往后可再不许同你母亲置气了,那样的闹!这正是大好的机会,你母亲来了,你们就算是和好了,快带你母亲来!” 元凌一阵旋风似的跑走了。 元衍问元希容,“他同他母亲闹?他闹什么了?” 元希容简略地讲了。 讲完后感慨,“我们鹓雏多好的孩子!二兄你可得对得起他!” 这话好笑得很,她笑出声。 “我这可是胡说了!还要怎么对他好?再不能更好了!惯得他!得好好管教才是!二兄千万别狠不下心!” 元佑此时带着他另外两个儿子走了过来,元希容先看见,告诉了元衍,元衍转过身,元希容跟在兄长的后面,兄妹二人缓步朝他们的父母兄弟走去。 元佑并不知元衍归来,猛然见到了,万分的惊喜,拉住儿子的手,絮絮地问一些琐事。 元衍很有耐心地一一大了。 元佑便捋着须笑。 还要再开口,却被别的说话声打断。 “是要带我到哪里去呀?跑慢一些吧,别摔了,好疼的。” 举目望过去,正是湛君与元凌,后头还缀着一个鲤儿。 一刻前,元凌跑到了湛君的面前,一句话也没有讲,扯起湛君的手便开始狂奔。 就在元凌转身的那一瞬间,湛君看见他的笑。 她真的好久没有见到他的笑了。 于是她什么都不管,任凭他带她到任何地方去。 只要他是高兴的。 但是他跑得实在太急太快,湛君很怕他磕绊,于是一路都在提醒他。 在意识到他逐渐慢下来后,她问出了那一句话。 “是要带我到哪里去呀?” 元凌停了下来。 她终于不用再看脚下的路,于是笑着抬起头,要看元凌把她带到了何处。 看清了,再也笑不出来, 笑不出来的也不单是她。 元希容恼得牙都开始泛疼,抬起手捂住了。 “……我真是后悔……怎么就穿了这么一身呢!”
第149章 湛君穿了一身白。 很纯粹的白。 头发也只是束着, 不见金玉,只是乌黑。 整个人黑白分明。 活像是吊丧。 平常见了也要皱眉头,何况这种时候。 方艾脸色铁青。 席上蓬勃的生机又一次窒息。 还是元佑先开了口, 笑呵呵地道:“阿澈你来得晚了,怕是还没有同你母亲道贺吧?” 湛君人是懵的。 太多的人了, 无数双眼睛,或大胆或遮掩, 全在看她,并且没有一丝声音。 元佑又讲那样的话。 她是个误入的人,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元衍走到她身边,低声告诉她:“今日母亲生辰。” 湛君这才懂了。 然后便是无穷的尴尬。 她这打扮太不合时宜, 但此情此景, 她避让不得。 只得硬着头皮上前。 “贺夫人嘉辰,夫人美意延年日月恒昌。” 方艾干巴巴地笑。 仍然是死寂。 元佑笑问:“还不开宴么?” 湛君自然是同元衍一席。 丝竹悦耳, 舞袖生香, 她低着头, 目无旁视, 只看自己手指。 元衍想和她说话, 但是不敢。 他知道她是为了顾全大局才留下, 完全是一种不得已,因此不敢惹她。 只是默默给她夹菜斟酒。 谨小慎微。 一切都看进上首坐着的方艾的眼里, 叫她气红了双眼。 在过去长久的一段时日里, 方艾一直在忍。 她既知儿子出走的原因, 怨恨自然有源头。 但是她要忍,看在她儿子的面子上。 旁人不肯给他好日子过, 难道她也不给吗? 只当没有那么个人好了。 也有忍不住的时候。 于是破口大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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