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只是在自己的住处骂。 她绝不能见到那张叫她生厌的脸,天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来? 恼怒也不失分寸。 于她而言, 已然不算委屈而是屈辱了。 可是后来连骂也不敢了。 因为她每骂一回,元凌,她的好孙儿,就会接连着四五日不肯见她。 她当然气愤。 小孩子养不熟,不要也罢! 然而她的心同小孩子比起来实在是不够硬。 她输得彻底。 于是只好忍。 怨恨只在心里。 忍到今日,在她寿宴上穿一身白,她儿子还在众目睽睽之下伏低做小。 还有什么好忍? 她是体面人,人前大骂有失身份,因此只是同身边人怪声怪气地讲话,句句意有所指。 她有太多的怨了。 就因为这么一个人,儿子处处与她作对,伤透她的心,养了十几年的孩子也死了,青桐,那么听话的一个孩子,十七年啊……孙儿也辜负她…… 还敢在她寿宴上吊丧! 哦对,还有,她儿子连命也不要了! 为了这么一个不知好歹的女人,他竟然想着去死,父母亲人全不要!功业不要!荣华也不要! 怎么能! 她真是怨。 湛君只是听着。 自己这样一副丧气模样,不怪方艾有气。 骂两句不要紧。 但是骂她一人就好了,凭什么骂先生? 是先生没有私德,所以才教出她这样无礼不堪的学生。 胡言乱语,简直狂猘! 是可忍,孰不可忍? 湛君怒火上头拍案而起。 元衍拉住了她的手。 他望住她,满脸的哀恳。 他的气愤并不比湛君少。 可这是在宴席上,太多的外人。 关起门是自家的事,人前他不能不给他母亲脸面。 何况依他母亲的性子,这时候拦,只怕闹得更乱。 他想求湛君忍下。 湛君哪里忍得下? 仇怨都有源头。 就是这个人,叫她一次次承受羞辱。 她一切的不幸,全是因为他。 她只是离开家出去玩几天,她有什么错? 是他。 盘子扣上元衍的头,鱼脍纷纷而落。 席上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方艾瞪大了眼睛。 元希容骤然站了起来,站了一会儿,她又缓缓坐了回去。 极致的安静里,湛君遽然惊醒,整个人猛地一颤,手飞快地从盘子上抽了回来。 那盘子少了施力,在元衍的头上摇摇欲坠,晃荡了几下后,终于,“咣当”一声落到了绣毯上。 元衍溜着脊背,慢吞吞地举起一只手来,捂紧了头顶被砸的地方。 湛君神色惊恐地向后撤了半步。 她的身体虽然僵立着,眼睛却活得很。 那些她看进眼里的人,一个个,无不目瞪口呆。 湛君的出气声渐渐变得急促起来。 突然,她抬起袖子遮住了脸,匆匆穿过人群,飞快地跑了出去。 蔷薇花成片地开在枝上,毒辣的日头照下来,花架下扶墙立着的人感受到了连绵的眩晕,软倒在地上。 喉咙里有黏腻的血腥气。 湛君再跑不动一步。 她是真的懊悔。 大庭广众,怎么能做出那种事呢? 也太丢脸! 真是昏了头。 太冲动了…… 那么多的人…… 可要怎么办呢! “在这儿干什么?” 黑影覆下来,湛君惊慌地抬起头。 眼睛睁的很大,显得冤屈。 “不热么?这么坐着……” 湛君咬了下嘴唇,露出了一点雪白的牙齿。 “不认路?” 湛君没说话。 “那就别乱跑,找了你好久……我带你回去?” “不要回去……” “是回你住的地方。” “哦……” 元衍擦着头从浴房里走出来。 湛君慌忙迎上去,踮起了脚:“怎么样?给我瞧瞧……” 鸡子大的一块肿胀,湿润得有些滑腻。 ”破皮了……“ 元衍没说话,擦着头径直往大榻走去。 湛君紧紧地跟着。 “我是气昏了……我不知道……你怎么就不躲呢!难道你也昏了头?” “躲?”元衍轻轻地哼了一声,“我要是躲了,难保你不会再一脚踢到我脸上。” “……怎么会!” “怎么不会?幸好只是些碟盏,要是刀剑,我只怕没有命在。” 湛君张口想反驳,又愤愤地闭上,丧气地坐到了榻上。 元衍仍旧擦他的头发。 “你也是会选。”元衍忽然道:“那么些菜馔,挑个鱼脍……换了八回水,还是腥。” “都说了我不知道!” 喊了这一句后,湛君哑了声音,她觉得自己有些过分。 “……已经不腥了,我没嗅到……我给你擦,好不好?” 元衍停住了手,睨了她一眼。 湛君心领神会,开心地从他手里拿走了布巾,跪在榻上轻柔地擦起他的头发来。 元衍仍是一言不发。 湛君心中,找话同他讲:“我写了信给你,你可有收到?” “没有。”干脆到有些冷漠。 湛君抿了抿唇,又讲:“你回来……我其实是很高兴的……” 元衍没有回应。 湛君把两根手指搁在那肿胀上,轻轻地揉着,“我去找些药,给你擦一点,好得快些。”说着就要起身。 她已经站了起来,元衍猛地拉住了她手腕,扽得她趔趄,惊疑地望向他。 “这样就打发了我?” 湛君愣了一下,问他:“你要怎样?” “你不知道?” “我应该知道什么?” 元衍手上忽然用力,湛君被他拉进怀里。 湛君大吃一惊,想站起来,腰却被他的两只手紧紧箍住。 “你今日闹这么一回……往后我惧内的名声是少不了了,你说怎么办?” 湛君很认真地想了。 “你总不会是想打我吧……不过我确实有错在先,你要是真的想……我没有怨言,只要你能消气。” “想要我消气?” 湛君郑重地点头。 元衍便笑起来,修长的手指一圈一圈地绕着她的头发。 湛君察觉了,低下头看。 元衍的嘴唇落在她耳畔。 湿而且热。 湛君忽然无法动弹,整个人僵住。 他的气息逐渐急切。 湛君感受到热气的升腾。 她咬住了自己的唇。 突然,元凌在庭院里大声喊起母亲。 湛君短促地应了一声,急乱地从身下人的手臂中爬了出去。 她逃走了。 元衍坐起来,从容地理起了乱掉的前襟。 人定之前,湛君再没有见到元衍。 她等他,以为等不到了,便灭了灯躺到榻上。 却无论如何不能入睡。 她把原因归结为她还有话没有同元衍说。 有些话是一定要讲清楚的。 否则人没有办法安定。 可是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湛君心里是有责怪的,但是想到白日她砸在他头上的那一下,她又觉得自己没资格生气。 她确实做错事。 他也愿意原谅她。 只要再见到他…… 正想着,门忽然被撞开。 湛君惊坐起来。 ”二嫂!快点灯!“ 一阵手忙脚乱。 终于,灯依次点亮,昏室顿如白昼。 “这是怎么了?” “二兄饮多了酒,二嫂快来扶一下,我有些撑不住。” 湛君并不情愿,但元泽看起来确实很吃力。 湛君只好伸出了手。 才挨着人,元衍就摇晃着朝她倒了过来,烂泥一样,若不是元泽拉了一把,她只怕要给砸到地上。好容易拖起来,他又倒,倒在她身上,在她颈边不住地轻嗅。 “云澈……” 很轻的一声呢喃,讲完了便笑。 他竟然还敢笑! 云澈要气死了。 于是狠狠地推过去。 人倒在榻上没了声息。 元泽走上前,给他二兄换了个舒适的躺姿。 “二嫂莫要气,这实在怪不得二兄。”他气愤得很,“那些个武夫!身上就没长文雅的骨头!” “二兄念着二嫂,早对我说,他若是醉了,千万送他回来。” 正说着,使女送热水进来。 元泽便告辞:“二兄有劳二嫂照料。” 湛君冷笑:“你这样听他的话!醉成这样,哪里丢不得?竟还真的带他回来!可真是会折磨人,谁要管他!” 元泽想为兄长美言,才抬了头,看见他的二嫂拿着湿帕子给他二兄擦脸。 他要说的话一时全梗在喉咙里。 终究是什么也没有再说。
第150章 湛君照顾元衍直到深夜。 本来是很不耐烦的。醉是本人的事, 与旁人有什么相关?他躺在那里倒安逸,却要人衣不解带地在旁侍候,好没道理。 但他睡着时很安静, 脸上还带浅笑,很有些小孩子的天真气。 难免会使人想到元凌。 激发了湛君身为母亲的天性, 因此纵容了他。 夜晚安静,虫鸣也无, 只有均匀的滴漏声。 湛君靠在大榻的雕花围栏上,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多思的人夜间总是多梦。梦有时同心事有些牵连,有时却毫无根由,很有些虚无缥缈的意味, 醒后不免使人疑心, 百思不得其解。 湛君常做梦,梦中多是些过去的景象, 是她已经失去而且再难得到的。 青云山。她的桃源, 心灵的安宁地。 她无法不想念。 绿色浓的化不开, 至深处呈现一种墨色, 黏稠得仿佛即将滴落。这绿色也是摇摆的, 因为有风, 但是世界没有声音。挨着绿的是白,一圈干燥的石头。白又围着绿, 是一口清潭。 衣裳脱了丢在白石上, 裹着, 拿石头压住,人在绿水里, 仰头看见广阔的蓝和大块的白。 似乎也感受到了风吹。 这是一个寻常的夏日午后。 她一定是开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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