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定会死。 她大仇得报。 她把簪子搁在妆台上,脱了衣到榻上去。 她和她的孩子睡在一起。这是最后一晚。 往后再不会有了。 死后她还能回来吗?应该是不会了。 小时候她读书,读很多书,她没有在书上见过仁慈的神佛,所以她不信神佛,后来走投无路,去求神佛的庇佑,那时候她坚信神佛一定存在,她又是信的了,可是如今她再一次不信了。 如果人死后真的变作鬼,可以重回人间,那她为什么从来没见过呢?他们都没有回来见她,所以这世上没有鬼,如果有,他们一定会回来。 她死后也不能变做鬼回来。 这是最后一回了。 湛君爱怜地抚摸熟睡中的孩子们的脸。 夜已经很深,元佑却还没有睡,他坐在灯下,手中捏着一摞纸。 方艾朝他走过去,他把纸掩到了几下。 “你看的是什么?”方艾问。 元佑说:“文稿,不是什么重要东西。” 方艾就道:“既然不重要,怎么还深夜看?我你真是活的厌烦了。”说完,她沉默了一会儿,又添了一句,“我是真的活的厌烦了,不如去死。” 她很轻易就流下了眼泪。 她的眼泪是为她惨死的儿子而流,近来她常常如此,只要想起死去的人,眼泪就落下来,她的眼泪止不住。 旁人多是劝慰她。劝她也只拿元凌劝,讲别的也没有用。 她每次哭,元佑都会劝她,但是这次没有。 这一对父母,一个哭泣,一个沉默。他们都有自己的心事。 直到院中传来异响,他们的思绪才被打断。 “什么怪声音?”方艾皱着眉问。 她是一时没想起来,元佑却熟悉得很,他忙站起来,走到妻子的身旁,朝门张望,同时将妻子挡在身后。 方艾还在问,“到底什么声音?” 是甲胄和兵器的撞击。 元佑心中已有猜测。 果然,他看见他的长子走了进来。他的儿子来见他的父母,佩了剑。 他进来,同父母行礼。 元佑没有动弹,方艾却还是旧日模样,她转过头,只当没看见。 元佑先看他妻子的背影,接着再看他儿子的脸。 他开口,问:“大郎,你做什么?” 元承还是行礼,“父亲,边关急报,敌军异动,有集结之相,边陲诸郡无不震动,百姓惊惶,儿子恳请父亲践祚御极,以安民心。” 元佑看着他的长子,他苦痛着脸色。 “然后呢?”他问。 他又自己答了:“我老了,不堪大用了,为了天下黎民,我该退位,另叫贤明的君主来解救要受倒悬之苦的苍生,对吗?” 元佑直起了腰。 他直视他的父亲。 他的父亲说,“我要是不愿意呢?大郎,我要是不愿意,你要如何?” 湛君没有睡熟,她被吵醒,她坐起来。 她静静地听,想要分辨到底是什么声音,但是再也没听到任何响动。 屋里是墨沉沉的夜,屋外也是,风不敢惊扰这静寂。 很安静,什么声音都没有。 那湛君到底为什么所吵扰? 一定有的,不然她怎么会突然醒来? 她又听见声音,很细微,但是有,她往外看去,仍旧只有墨沉沉的夜。 湛君变得紧张,她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 她想要去点灯。 她正这样想着,她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亮光。 她知道是灯亮了。 她猛地停住了呼吸,并且不敢转头。 她怕她转过去,真的见到鬼。 书上说鬼是青面獠牙。 如果她的亲人变作了鬼来找她,也是青面獠牙的模样,她也会怕吗? 她不怕的,如果真的是他们回来了…… 她迫不及待地转过了头,一刹那她泪盈于睫。 她真的见到了鬼。 鬼不是青面獠牙,他还是生前的模样。 是元衍,他回来找她了,穿着他死时穿着的甲。 湛君头一回见他戎装的模样,同平时相差太多。 他抬起手,摘掉了他的盔而不是他的头。 他死了也是好鬼,没想着吓她。 他说话了,“你可好了?”他说着话,慢慢地往床榻靠近。 湛君一瞬不移地盯着他,看着他靠近。 他真的到了眼前,她看清他的脸,挂在她睫上的那颗眼泪忽然坠落,滑过她脸颊。 他伸出手,擦掉了她的眼泪。 湛君感受到冰凉。 他是个鬼了。 她又要哭。 鬼又问她:“你好么?身体可养好了。” 她不说话。 他便侧过身,弯了腰要去看睡在榻内侧的元凌。 元凌睡得很熟。 他笑了下,回头要再和湛君说话。 湛君已经抱住了他,脸就贴在他胸前的甲上。 她哭的隐忍,“你怎么才来看我?” 鬼倒有些不自在,神色几番变化,最后皱了眉头说了一句,“别抱,脏……” 他说他的甲脏。 湛君甚至闻到了血腥味,她觉得是自己的臆想。 但就算是真的又怎么样呢? “谁要管这些!” 她只是趴在他怀里哭。 他还想同往常一样抚她背,手已经抬起来了,但是手比甲更脏,只好作罢。 “……我来看看,问问你好不好?” “我怎么会好!”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得走了?” “走?”湛君昂起头,瞪大了眼睛,“你要走?” “我有事……” 湛君更抱紧了他,她求他:“你不要走……你怎么能走?” “我真的有事……” “有什么事!还有什么事!”她质问他,又哀求他:“你不要走,求求你,别走……” 她含泪的眼睛像破碎的水晶。 他不敢直视,无奈地讲:“你这是要我的命啊……” 但他还是走了。 他转过身,就走了。 “别走!你别走!” 她喊他,他不停。 他绝情地走了。 湛君急忙下榻去追,但是被衾被挂住了脚,她趔趄了一下,趴倒在榻前的空地上。 风倏然灭了。 又是墨沉沉的夜。 湛君坐在地上,颤抖着哭了起来。
第162章 元佑讲那样的话。 元承很久没有说话。 父子两个全是儒雅君子的模样, 没有动怒的迹象。 但是他们的确在对峙。 元承问他的父亲:“为什么?为什么不行?就算是情势所逼,父亲也不愿意吗?” 元佑不回答。 元承又问:“父亲不愿意给我,那要给谁呢?三郎?或者鹓雏?”他是很平静地在讲, “那我算什么呢?父亲眼里,我算什么呢?” 他的父亲依旧没有说话。 元承红了眼睛, 他变得咄咄逼人,声音愈发的大, “父亲眼里,我究竟算什么!母亲眼里,我又是什么!” 元佑的声音透着疲惫和苍凉,“你是我的儿子啊, 你是我的长子, 我第一个孩子……” 元承不由得冷笑,“我是父亲的长子, 那父亲为什么不愿意把我想要的给我呢?父亲不是说过, 你的一切都是给我的, 为什么我想要, 你不给我呢?” “可是你想要的东西不是属于我的啊!那是二郎的, 我怎么能把他的东西给你?你忘了么, 我南下讨匪,落入贼寇之手, 如果没有二郎……我又能有什么东西呢?” “没有父亲, 没有咸安, 没有安州,他又有什么?他有的这一切, 还不都是因为有父亲!什么他的?”元承大笑起来,“他的?是他的, 什么都是他的!只有他是你的儿子!我又算什么?我才是长子!这一切本来就是我的!” 方艾折了回来,她早已不耐,她问这一对父子,“你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她完全没有听。自从她的儿子死后,她已经不想再管任何事,出声只是因为觉得他们吵闹。 “有什么事一定要夜里讲?扰人清静,便是一定要讲,你们到别处去,我一点也不想听,你们快走。” 她说话的时候也只是看自己的丈夫,没有看她的长子一眼。 她的长子本来就已十分愤怒,人行将要烧起来,她的无视又新添了柴。 她的长子将目光转向她,他放缓了声调,他问她:“二郎死了,母亲心痛吗?” 方艾立时便瞪了过去,她张开了嘴唇。 元佑想要阻止,但是已经来不及。 方艾冷笑着:“你这辈子要是没学会讲话,可以不讲,把你的舌头咬下来,嚼碎了,吞下去,一辈子不讲话的好。”她可悲的还没有发现她这长子今晚的异状。 元佑已经痛苦地喘起了气。 元承也冷笑,他回他的母亲:“我是自幼没人教的人,自然讲不出母亲爱听的话,凤凰倒是会讲,只可惜他已经不在,母亲再也听不到了。” 方艾敛了神色,她的手指向门口,简洁利落地道:“滚。” 元承感受到了报复的快感,他觉得还不够,他想要更多。 “母亲知道凤凰为什么会死吗?是因为我啊!郭岱是听了我的话,把二郎的计策告诉了胡人,所以他们回头了。” 元佑已经痛苦地栽倒到地上。 方艾则是完全呆住了,她张着眼睛,她也张着唇,因为她要故意,很急促地呼吸,或者说,喘息。 突然,她动了,她扑上去厮打,她好像疯了,身上再找不见贵妇人的半点影子,同市井里为一些小事同邻人扭打的粗鄙妇人没什么两样。 贵妇人也同市井粗妇一样,孩子要怀十月,历尽艰辛地生下来,然后一点点的养大。 贵妇人失去了孩子,也要痛苦,也要愤怒。 “你还我的孩儿!还给我!” 方艾大声地哭叫,她的拳头狠狠地砸在她面前的人身上,一下又一下。 那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可是她不为他疼。 元承很疼,但是他更多是快慰。 他要继续凌迟他母亲的心,从而得到更多的快慰。 “母亲才要还我阿弟,如果我的嫉妒少一些,我怎么会丧心病狂到杀自己的亲弟弟?二郎又是那么好的一个弟弟,我怎么忍心?所以这一切都是母亲你的错,是你为他树敌,是你害死他!”他用力一挥,方艾摔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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