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恺也是此时才知犯了事的乃是王仰之子,中尉禀报之时哪敢不同他讲清,只他那时一颗心炽如火炭,自是听不进去,就是听清了也不会管,一律处死,如今他清醒了,只要他还没昏聩到一定地步,便知道王韬杀不得,召人询问,得知人尚活着在南狱,也就半推半就应下,也不至将王仰发落白身,不过拿他去岁之功来抵,本欲晋他为北乡侯,此事之后自是不提。 如此处置倒也算圆满,偏王韬死了,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但是他死了。 王仰入京乃是以功臣之身受赏,现下莫说是北乡侯,便是北乡郡公又能如何?他已是半百之身,再生不出儿子来了,传继之人已死,再多的富贵又有什么意思?王韬再不成器也是他亲子,如何能不痛心?况上还有老母,又该怎么交代? 王仰急火攻心,昏死当场。 好端端的,人为什么就死了?非正命而死,到底又是谁绝他王氏之嗣?血海深仇不共戴天,自当戮血而还,只是仇者系谁? 全无头绪。 杨琢目眦欲裂,“定是太子所为,除却他,谁敢与我们作对!成策盛壮之年,在南狱里又没有受刑,怎会糊里糊涂死掉?定是别有用心之人暗害!”杨琢看向杨圻,“父亲,你还要容忍他吗?他今日能害死成策,来日也能将手伸到我身上,父亲!”杨圻眉目深锁,却不言语。 李雍道:“未必是太子所为,这根本是没有好处的事情,太子谨慎,断不会如此。”引得杨琢怒目相向。 杨圻仍是不置一词,杨宝珠目光在杨圻杨琢两人身上来回,忽地道:“父亲,我有话说。”一时间,在场其余三人尽看向她。 杨宝珠向来是有话只说,如今说了这样一句,说不出来的郑重。 见三人都看过了,杨宝珠道:“父亲,有些话我早想说了,借王叔这事,我也尽吐胸怀。我是觉着,这件事里,最重要的不是成策阿兄如何死了,为谁所害,而是有人敢对我们下手,这是不能忍受的。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要忍受这些?明明不必的。” 此话大有文章,连杨圻都不免面色大变。 杨琢早有此想,愈发起了兴,振奋着看向杨圻,“父亲瞧,连宝珠亦是做此想!天下都是担在父亲身上,我们为什么忍受这些!” “住口!”杨圻怒斥,“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杨琢只怕他父亲,杨圻动了怒,他是再不敢言语了,杨宝珠却不怕。 “我如何不知道?父亲又如何不知道呢?纵我不在朝堂,也知父亲与太子是死局,难道父亲便坐以待毙吗?陛下如今模样,还能再活几年?元氏如今便态度暧昧,将来谁知如何?元家日后难道是交到他家大郎手上吗!若太子即位,再叫他与我们站到一处是再无可能的,西原十万兵马,父亲难道能保证万无一失?父亲便不为我和阿兄考虑吗?我和阿兄的退路又在哪里?父亲无非是怕史笔如刀,可史书又是谁写的呢?是非曲直不过是成王败寇,父亲退让了,史书上便会写你是报国忠贞之人了么?父亲,不要自欺欺人了!天底下的事,史书还没写遍吗?就算做了逆臣,就算写史的人是杀不完的,好名声又算得了什么?我只要我这一生快活无忧!” “父亲难道就想不——” 杨宝珠尖叫一声摔倒在地,带翻一众几案碗碟,李雍下意识要过去,杨圻沉声道:“我看谁敢。”李雍再不敢动。 杨宝珠生平第一次挨打,捂着脸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父亲。 杨圻吩咐道:“不许她走动!”说完要走。 杨宝珠神色已转为嘲弄,“父亲,这一巴掌我记着,想叫我原谅可不能够了。”杨圻停也不停。 杨圻使了力气,杨宝珠半边脸已不能看,取了冰敷着,仍是一副怒容,李雍看着心疼不已,亲自侍奉她汤药,只是杨宝珠盛怒之下,并不领他的情,李雍讪讪着找话与她说。 李雍十六,与杨宝珠同岁,却比她小些,素日里喊她姊姊。因李雍他的身世,杨圻视他如亲子,疼爱更甚杨琢,自小带在身边养,事事过问,李雍自是对杨圻有无限孺慕,对一双兄姐也是敬重亲近,只不过杨琢向来对他没什么好脸色,杨宝珠却是一直和颜悦色,还常为他与杨琢争吵,在李雍心中又是不同。李雍自幼与杨宝珠一桌吃饭,一道读书玩耍,本就是他最亲密的人,李雍长成个了男子,渐知世事,又兼杨宝珠仙姿玉色聪颖灵秀,于是心里就只这一个人。只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杨宝珠心里也只一个元衍,李雍心里悲哀无望,虽然元衍已有妻室,但杨宝珠不在意,这便不是什么大事,在李雍眼中,谁又能拒绝他冠绝群芳的阿姊呢?惟愿她好而已。 李雍惯常也是个聪慧伶俐之人,只在杨宝珠面前不是,算得上十足的口笨舌拙,明明想与她说话,开口却偏偏是:“阿姊方才不该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的,不然也不会……”杨宝珠只一个眼神他便不敢再说话,只低头搅弄手中药碗。 两人正无话间,杨琢从外面捡来,李雍忙站起来喊阿兄,谁料杨琢看他也不看,只冷声叫他走。李雍不愿意走,看向杨宝珠求助,希望她能开口留下自己,可杨宝珠说,“阿雍你先出去。”同样也是看也没看他。 李雍心里难过,却也没法子,放下药碗说一句阿姊莫忘了喝后便离开了。 李雍走后,杨琢要说话,杨宝珠先以眼神制止,杨琢闭嘴,她便出声赶人,侍女退去后,屋内只剩兄妹二人。 杨琢先问:“脸怎么样了?”杨宝珠放下脸给他瞧,杨琢心疼又气愤,“父亲怎能如此?我真是不明白他!”他想摸摸杨宝珠的脸,怕她疼只得收回来,说:“脸坏了要怎么办?” 杨宝珠翻一个白眼,“脸坏了就坏了,倘我是公主,旁人还在意这张脸吗?” 杨琢闻言冷笑:“那也得你做成了公主,父亲冥顽不化,想来你是没这个命了!” 杨宝珠亦冷笑道:“我又没有这个命现在定论还为时尚早,倒是你,倘我能做公主,最得好处的是你,你不思进,怎么倒说起了丧气话?” 杨琢驳道:“这又不是你说只要听父亲的话就好的时候了?他不愿意,你我又能怎么办?” “怎么办?”杨宝珠嗤声,“我只问你想不想。” 杨琢狐疑抬头。 “父亲再不愿意又能怎么着?事你已做下了,他还能把你怎么样?咱们母亲可给他生不出第二个儿子来了,再者我瞧他未必想不明白,不过是需要咱们帮他一把而已。” 杨琢问:“你想怎么做?” “把你脑子里那些想法都收一收,不顶用的,除非是你被杀了,或者是太子被杀了,否则他是想不明白的。” 被自己的妹妹这般讲,杨琢实是有些不悦,但比之大业,倒也不必在意许多,只忍下了不讲,听她要如何说。 “陛下今年万寿,七十整寿,京中必然要大肆庆贺一番,你我皆要往宫中拜寿,届时有头脸的人都在,不怕不成事,弑君又如何,谁反对就杀谁,还怕不服?禁军虽不掌握在父亲手中,但你可是在北郊大营里的,近些年来没太平过,我瞧着孟氏气数是要尽了,旁人就没有看出来的吗,谁能拒绝得了拥立之功呢?只要咱们动了手,父亲想作壁上观也不行,只要太子死了,江山就是在咱们手里,不是公主又如何?谁又敢不听我的?”
第34章 元衍到元承榻前, 呼唤数声,元承方悠悠转醒。元衍垂着眼问:“阿兄可好些了?”元承艰难摇了下头,问道:“大将军家事可了了?”元衍拿帕子为元承拭油汗, 回道:“阿兄专心养病才是,旁人的事还是莫要分心管了。” 元承却是摇头, 有气无力也要嘱咐自家兄弟,“我这得了不知什么样的急症, 大将军的事,我出不得力,你代我多多上心,好全了两家的情谊。”元衍低声答应了。 元氏与王仰本素无交情, 只王仰进京后, 杨府备酒为其掸尘,一道请了元承。王仰今时的名望地位, 元承自是有意结交, 席上觥筹交错, 各诉倾慕之情, 恨不得引为莫逆。那日元承得知王韬之事, 自觉是尽力之时, 便立马叫人备车,要往太尉府去, 可谁知才出了府门, 颅内一时剧痛, 大庭广众之下疼昏了过去,惹得一片鸡飞狗走。 元承身不能至, 心却时刻挂念,于是安排了自己二弟替他尽心力, 元衍应了,他才放了心。可元衍只嘴上答应,实则对外叫人宣扬元府大郎君病重,且有不治之患,二郎捧药侍疾,半刻也不敢离,关上了府门,不露半点踪迹,外面的事是一点不管了。 再说孟绍,他近来也是焦头烂额。昌州大旱,饿殍遍野,他要主持赈灾,本就忙的脚不沾地,偏偏孟冲又出了事,他得分神看望照料,这倒也罢,谁知道还不明不白死了一个重臣独子,且还是死在南狱,更是说也说不清了。 今日好些,昌州来报,赈灾如今已初有成效,倒是能叫人暂时松一口气。 午后孟绍在园子里逛,身后跟着谋士夏迁,两人不时说些话。 夏迁见孟绍眉头紧锁,少不得说些中听的话解他的忧,只孟绍仍是一副忧心模样,停在棵梅树下,忽然道:“你说,他怎么就死了呢?”夏迁自是知道他说的是谁,但低了头闭口不言。 “那是个烫手的,我能把他怎么着?只想着快快送走才是,谁成想他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这账到底是算到我头上了,我现在甚至想着,是不是那边做的,就是要嫁祸给我,但那可是个货真价实的独子,这么大个手笔,我都觉得不值得,实在叫人想不明白。” 夏迁自他说起这事来便保持缄默,孟绍自己想的烦了,便问:“你如何看?” 夏迁先恭敬施礼,后幽幽道:“殿下,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夏迁乃是孟绍心腹,情分非同一般,如此私下,孟绍与其你我相称,若是人前,便尊称以先生。这两人是能说心底话的,夏迁今日做此态,孟绍不免郑重。 “殿下难道没有想过,南狱之事,许是元氏做下的也未必可知。” 任这上京城如何波橘云诡,都是沾不着湛君的。 她仍旧出不得平宁寺,也失掉了识清这个好朋友,可最近的日子却比先前好过太多,只因她又得了新的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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