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衍道:“我不是早和你说过,叫你离河阳王远一些,你挨着他,能得什么好?” 湛君细想一通,觉得自己得的尽是好处,倒跟某些人一处时不同,因而说到:“我没瞧着他没有什么不好。” 这还得了?元衍又要发怒,但实在不想把这见面的功夫用到吵架上头,生生忍了,但他哪里是个好性,心里不甘愿,仍是道:“他是对你有所图谋。” 湛君当然知道孟冲图谋什么,可先前既答应了他,便决计不说,只道:“难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就一定是图谋些什么吗?” 元衍不假思索,“当然!天下熙攘,除了至亲之人,尽是为名利而来。” 湛君冷笑道:“既如此说,我非你至亲,想必你也想从我身上图谋些什么东西,你倒说说,你图谋些什么?” 元衍支吾着说不出话。他捏着她,是因着她那张脸,又想拿她挟制姜掩,所以栓住她不放。他图谋些什么,他自己心里清楚,但是不敢讲,告诉她了她必然要生气,他哪里敢?况且便是没有姜掩,她也值得他一番图谋,他不敢说不爱她的脸,却也不能说只爱她一张脸,可纵然她这样好那样好,难道旁人便不好了吗?他却全不入眼,讲不清道不明的,活像上辈子欠了她这辈子还债。 见他这样子,湛君心里失望,“看来你确是这样想,你看的这样清楚,不妨跟我说说,我是图谋你些什么呢?我自己是想不明白,我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呢,竟然想着和你日久天长,你说,我是不是个傻的?”她又自己答,“我就是个傻的,什么都想不清楚,就想着和你在一块,见着你我就开怀,见不到你我就伤神,跟失落了什么似的。” 元衍听得愣住,心里却像开了朵花,颤巍巍又跃跃欲试,长蕊伸出去不知勾住了什么,他忍不住抱紧了湛君,“我现在才明白过来,你话讲的不对,你是我至亲至爱,我是你至亲至爱,自然不想着从对方身上谋求什么东西,要真要论,就是想要你我这个人罢了!”他笑说:“我就是想要你这个人,你就答应我,给我吧。” 湛君脸红的厉害,明艳的像霞,眼神像霞落进澄塘,滟滟的不成样子,她看不清自己的模样,却能感知靥上的热。她要被烧糊涂了,晕晕乎乎地想,“我怎么就变成这样子?” 元衍还在说:“你说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告诉你就是,什么都告诉你!我叫做元衍,水朝宗于海,因为我是父母的第二个孩子,所以取这个名字,在外他们都称我元家的二郎,在家都叫我凤凰,我是不喜欢这小名,你跟他们都不一样,你不这么叫,你叫我阿衍,你就这么叫我,快叫我!”他为了叫她喊他名字,弄她的痒。 湛君受不住他捉弄,左右支绌,但避不开,笑得眼泪都要出来,却不如他的愿,“我不叫!” 元衍不高兴,“为什么?” “先生、先生就叫这个!”湛君再受不住,把人猛地一推,瘫倒在榻上,仍笑着:“你让我怎么叫?” 元衍想到这一宗事,颓丧下来,这样子的话,确实是没法子。 湛君躺在榻上,终于止了笑,仰面看着屋顶,喘着气。 元衍脸压下来,亲吻了她唇角,又捉起她的手扣住,他话讲得真心,“我会把所有事都解决好的,等母亲来了,我带你见她,然后我就带你回西原去,将来我有什么,你就有什么。” 听了他的话,湛君坐起来,看着他道:“我并不想要你什么东西,只有一件,你不要同我吵架,我一点都不想同你吵,可你见着我,多是一副问罪的态势,怪我这样怪我那样。” 元衍倒是理直气壮,“那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你想想,你先前不听我的话,都惹了什么事出来?” 湛君认真地同他讲,“那也不能把我关进笼子里当鸟雀,我最讨厌人拘着我,这不让那不让,烦死了。” 元衍说:“经了那么多事,还没明白过来,你还当自己在山上呢?那时候你一年到头能见几个人?我瞧你根本分不出好人坏人。” 湛君气愤道:“我见到最坏的人,可不是别人,就是你!” 元衍笑起来,“我待你这样还算坏?到时候你问问别人去,看我待你好不好。” 湛君就问他:“你待我好,怎么我快二十天见不到你,你哪去了?” “我?我当然有大事做。” 这话听起来真是敷衍,湛君不想搭理他,转过身子到一边不看他。 元衍把她扳回来,“你不信?我告诉你就是,不过你不许跟旁人说。” 湛君点头算答应他。 “那个王韬,不是要打你?我哪里能忍,当天夜里我就把他杀了给你泄愤,你说,我待你好不好?” 湛君听了脸色雪白。 元衍摸摸她的脸,问:“吓到了?”又笑着说:“看看,这就是你,胆子小,偏偏还什么都要知道。”
第36章 元衍十八岁, 是个沉稳的人,他有满心的欲望,所以最善忍耐, 可在湛君面前时,倒像是没有八岁似的。 湛君听说他杀人, 已是被吓住了,他明知道她害怕, 偏要细细说给她听,还比划着给她看—— “烧通红的一根针,这么长,趁他昏迷不醒, 从他头顶扎下去, 血都不见,人就死了。” 湛君原不知内情, 现下知道了, 觉得他残忍, 眉头已皱了起来, 可转念想, 那人要打死她时, 心里可没存了慈悲,要不是有人救她, 她哪里还有今日?要是为着他怪起对自己好的人, 真算得上矫情了。可心下还是不大自在, 只说:“他是个恶人,到底有伏诛的时候, 你动手杀了他,脏了你的手。” 元衍听了这话, 笑她:“伏诛?你还想着律法能制他?不然说你什么都不懂呢,就算他打的是河阳王,凭着他老子的功勋,也不过关他几日,到时仍是作威作福,谁管得了他呢?” 湛君沉默了会儿,又问他:“那你会不会有麻烦?” 元衍望着她担忧的眼神,心软的不成样子,笑着说:“我做事一向干净,谁也拿不住我。”顿了下,又说:“往后必不会再有这种事了,有我在,谁也不能冒犯你。” 湛君听了这话,忽然侧了脸,又低了头,静静的不言语。 元衍把她侧颈看了清楚,雪白的像瓷,他忽然噎了一下,觉得自己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他直愣着站起来,说要走,湛君转过头来看他,脸上有微微的错愕。他又说了一遍要走。 湛君看了一眼窗外,说:“外头天黑了。”她在挽留,她并不想他走,她依赖着他,就像先前时候。 元衍听懂了她的话,可是更痛苦,求饶道:“可放过我吧!”爱人就在眼前,他倒是也忍得住,只是没必要折磨自己。 湛君其实并没什么旖旎心思,只是不想他走,她并不知道两个情热的男女待在一处可能会发生的事,她只是想要同他在一起。 湛君留不住元衍,他走了,湛君怅然如有所失。 元衍又是好久不来,湛君的心如同外面的天气,阴沉沉带着湿气。五月总爱下雨,缠缠绵绵下不完似的。 元衍不来,湛君的新朋友孟冲,也是好久不来。孟冲是个礼节周全的人,因来不了,还叫人送东西来平宁寺,带了话同湛君解释,说他上次伤着内里,并没好全,连日阴雨勾连出病来,躺榻上下不来,但又想跟见湛君,所以邀她到他府上去。湛君当然不去,叫那人带话愿他早日康复,孟冲后来又传话,说她不愿意去的话,他会好好养,一定早早来见她。湛君听了,高兴没有多少,不安偏多。她愈发觉得自己是个偷窃的人,心中惴惴。 湛君去找识清,见她在佛前添油,忙的脚不沾地,湛君连喊她都不忍,只默默走开。 日子总是这样热闹一阵冷清一阵,好在平宁寺实在够大,逛好久也逛不完,到处走走也能开阔心境。 这日湛君缓行至一荒凉僻静处,被几竿竹子吸引了心神。青云山上也有许多竹子,湛君在绿海中长大,岁月不曾停过,不经意就是十几年。 竹下有流水,水声潺湲,湛君拽着一片竹叶,看着脚下微微晃动的竹影,一时间痴了。天上浓云翻滚,在湛君不知道的时候,珠子大的雨“啪嗒”砸下来,在地上碎了。湛君回神过来时,身上已湿了大半。 远处露出亭台一角,湛君瞧见了,手挡着雨快跑过去。雨来的急,去的也快,只一会儿,雨便停了。鸟叫了两声,轻薄雾气在浇透的绿叶上漂浮,天仍重阴着。 湛君恐还有雨,便想着回去,只这地她先前从未来过,方才为了躲雨又跑的急,这下子竟是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 叶上不时滑下两滴雨来,好些打在湛君脖颈上,凉的人不自主发抖。湛君抱紧了胳膊,快步走在长着青苔的小径上。 不知走了多远,远远瞧见一个背影,湛君乍然欢喜,提着裙子追过去想问路。待离的近了,湛君脚步却忽然慢了下来。她觉得这背影隐隐有些熟悉,倒像哪里见过一般。不过是转眼间的功夫,湛君忆起来,是见过的。那时候她找识清,也是一样乱转,结果不小心同人撞到一起,结果那人连个问候也无。 定然是她了,那样高,浑然不像个女子,撞到她肩膀那一下,叫她疼了两三天。 这样的话,倒也算有缘。 湛君正想着,那人却转了一个弯,竟瞧不见了,湛君怕丢了她再找不到旁人,忙追过去,再看见她时,竟是脚下生了根似的,再动不了了。 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 亭子下有两个人,湛君见过其中一个,没见过另一个。 天边闷过一声雷。 那两人衣物挂着,一些地方裸露着,湛君离得远,却也瞧见了。 怪道“她”生的那样高,哪里是个女人,分明是个男人。 两个人缠着,像两条雪白的蛇,吐着血红的信子。 湛君隔着雨听见了笑声,那女人倚在栏杆上,上半身在雨中弯曲的不可思议。湛君看见了她的笑脸。 她也瞧见了湛君,笑容顿了那么一下,而后便对着湛君露出一个更盛大的笑脸。 湛君转身便逃。 湛君回到小院时天已经黑了,她撞开门,关也未关,摇晃着跌倒在榻上,人事不省。 风吹门摇晃不止,屋子里一片黑暗。 第二日老尼来送东西,发现了榻上烧的滚烫的湛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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