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互诉衷肠后,孟冲每日都来平宁寺,湛君每天都能见着他,也每天都会收到他的礼物。湛君不免想他可能是把对妹妹的情全用到了自己身上,接受他的好使她心虚,这愉悦时光仿佛是她从旁人处偷来的一样。 湛君想过同他讲明,但他瞧着实在高兴,于是便又忐忑,想他可真是个可怜人,妹妹快将他逼疯了。湛君心中颇经历了一番挣扎,最后想,由他去吧,他高兴便好,自己只将他给的那些贵重东西仔细收好,以后能见着他妹妹便转交给他妹妹,要是见不着,就还给他自己,她是不会要的,但要是一筐好果子,倒也不是不能收下。 这日孟冲来,提了一筐桃子,鲜亮得引人口齿生津,一口咬下,绵软多汁,流到她衣裳上去。 孟冲看着她笑,拿了帕子就要给她擦,湛君吓了一跳,捧着桃子忙躲开了,好一会儿,孟冲抓帕子的手还停在那儿不动。 湛君看着他那表情,觉得自己做错了事。这动作虽然亲密了些,可若是兄妹,倒也不奇怪,他很想这会儿他眼前的人是他妹妹吧。 孟冲收回了帕子,神色已同先前无异,说道:“我昨个回我府里看了,我那儿好像没有琉璃皿,我叫人到宫里问,肯定能找着好多送你。” 昨日两人闲聊,孟冲问湛君有没有什么爱物,湛君是个山野女子,没见过什么好东西,说了大堆东西,唯一算得上珍贵的也就一个琉璃罐子,天青色的,她拿来装水晃荡着玩,春天在里头泡花,夏天往里头丢鱼虾。她说得很开心,孟冲听了却很难过。 湛君听他讲要给她从宫里要琉璃罐子,很是惶恐,忙说不用,“我是和你闲话,不是管你要东西。”孟冲说:“我知道,我只是想送你东西罢了。”湛君便说:“我其实也不是很喜欢,琉璃是脆弱的东西,我常害怕它碎了,太过珍贵的东西容易成为心里的负担,宁可不要的好。” 孟冲坚持要送,“只是你有的少了,才会觉得珍贵,如果多了,那它就不过是你喜欢的寻常玩意,我可以给你很多,多到你就算是拿去砸着玩也不会觉得心里有负担。” 湛君再不敢说琉璃的事,转了话题,“我真的可以上永安塔吗?” 湛君才来就想登永安塔,识清领着她去过,可也只是在塔下瞧,不曾真正上去过。 永安塔是上京最高造物,又因平宁寺离宫禁不远,登上永安塔能看见禁中内景象,是以不许人进,常有人把守,只离得近些便要驱赶。 湛君那日望塔兴叹,几乎要将脖子仰断,尖塔高耸入云,伸手就能摸到天似的,要是站在上面远眺,真不知是何等景象!湛君是真的向往,只是禁中有令,她也只能想想,越想便越觉得不能登塔实在是人生憾事,只要想起来便会觉得难受,于是便强迫自己不再去想。不想果然好受许多,只是她心底到底有那一番向往在,像颗深埋的种子,想尽法子要发了芽,盛大地长。 湛君问了孟冲,孟冲哪里会对她说不行,只是昨日天晚了,塔又实在高,怕出事,所以答应今天陪她一道登塔。 孟冲说:“你换个软点的鞋,别到时候累着。”湛君喜不自胜,“我脚上这双就可以,我们快些去吧!”孟冲笑着应了。 到了塔下,自然有人要拦的,但是孟冲亮明了身份,一切就都不成问题了。夙愿一朝成真,湛君高兴的几乎要原地转圈,孟冲只一直微笑着看她。 湛君不管孟冲,径自冲在最前头,永安塔以全木架制,她在上头蹦蹦跳跳,到处是咚咚地回想,孟冲听得心惊,喊她慢些,她自然是不听的。 永安塔加上塔尖离地共百丈,盘盘饶饶数百级阶梯,孟冲上到第九层时已是气喘吁吁,再看湛君,她早到了,正在静静发呆,孟冲只看着她,眼里没有别的。 过了不知道多久,湛君忽然发出感慨,“真是万物入眼,倘若此时下雨,雨云也在脚下吧!”此时恰有风过,数千枚金铃应声而响,恍惚出人境而入仙地。 湛君比着自己的手,里坊不过她手掌大,行人观之不过如蝼蚁。湛君呼出一口气,对孟冲道:“我离开家,原就是看这些的,这世上的繁华,若不亲历,简直有愧此生。” 孟冲却说:“繁华不过是过眼的云烟,挥挥手也就散了,再看就是千疮百孔,没什么意思,要是能安稳,一生无灾无祸过完,只在山上也是好的。” 湛君听了这话并不生气,因为先生也是这样想的,不过她并不苟同,“各人有各人的想法,我不必说服你,你也不必说服我,君子和而不同,咱们只要快活就好。” 孟冲听了一笑,想这还是小孩子,可见是没经过什么苦处,真好!往后我活着,就是为着她一辈子都当小孩子,永永远远地快活。 他指着宫城给湛君看,“瞧见那片石榴了吗?开的像火,左边那宫室就是缀芳殿,母亲原先住那,我跟着母亲住,缀芳殿后头有棵百年的牡丹,我在边上架过秋千……” 湛君同孟冲告了别,孟冲说送她,她不肯,要自己走,到小院的时候天上星星都挂了好几颗。 元衍就在门口等着他,早有人把湛君这些时日的行踪尽报给了他,这会儿他正生气。 湛君瞧不出他生气,她一见到他,心里就只有欢喜。说来也奇怪,没说那日那些话的时候,不必仔细想就能挑出这人大片的毛病来,可说了那些话,知道他那些毛病肯定没改,但却一点都不在意了。湛君虽然心里高兴,可一想到快二十天见不到他人,便不想叫她的欢喜给他知道,于是故意板了一张脸,一步三寸,慢慢挪了过去。 元衍盯着她,看她磨磨蹭蹭,讽道:“怎么?我耽误你做王妃了,你这么不愿意见我?” 湛君本是假生气,这下子成真的了,“这话真没意思,倘我挡了你的前程,你不必来见我就是。”说罢越过他自过了门,转手把门关上了。
第35章 门紧闭着, 元衍咬着牙恨恨地想:“都说美人关难过,我见着她才知道自己原是个俗人一个,这事若流传出去, 谁能说一句我对她不好?好容易说通了话,竟是这些年也没那样高兴过, 真想同她整日在一起,偏她惹了事, 我得为她周全,多深的怨念也都忍下,她可倒好,同别人逍遥快活, 只当没我一样, 她倒也好意思生气?” 湛君站在门后边,心里生着闷气, 想的是:“他这么多天不理会我, 我难道不委屈?才见着面就说那些话, 可见他不懂我的心, 更不懂我这个人。我怎么就把这么一个人搁在了心里, 我真想不明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湛君听外面没有声响,想他或许已经走了, 心里更气, 想着要是开了门果真见不到他, 那就一辈子再不见他。 湛君脸上带着怒气,打开了门, 元衍没走,听见声抬起头看她, 面色也不好看。看见他的脸,湛君心都不跳了。他要真走了,她肯定生气,可他没走,她也高兴不起来。这门是她从里头开的而不是他敲开的,那她岂不是低了他一头?一时心下更气,忙要关上门,只当没这回事。 元衍哪里会如她的意,长腿一抬,靴子就卡在门缝里。 湛君怕伤了他,手上不敢再动,只从门缝里看他。 元衍脚上稍用力,“噔”一声,门开了。 湛君丢了手,转身往屋里去了。 孟冲送的桃子还在几案上,湛君拿了一个到手里,却不吃,只手捧着,低着头坐在榻上。 元衍进来,看见她这形容,气不打一处来,也捏了个桃子在手里,冷笑说:“也真是没见过世面,这么点子东西就能把你收买了,我待你千般万般的好,你连个好脸都不给,可见我不如殿□□面。” 湛君听了,把手里桃子狠掷到他身上,撞软了又落地上,跌破了,清甜气味弥漫开来。 元衍半晌没动弹,气的都笑了,“好啊好啊,便是正经殿下,也没有对我这样的。” 湛君跳起来,捏住他肩膀把他往门外推,“你走,我不见你!最好这辈子不见!”她通红了一双眼,“先生到底什么时候到?我见着了先生,也不必仰仗你什么了,平白受辱!” 元衍气头上,编假话骗她:“我正要说这事儿呢,你家先生病了,走不动路,到不了上京来,再严重些,说不定你这辈子也瞧不见他了。” 湛君听了这话,像被个雷打了,呆呆站了好一会儿,俄而大哭起来,天崩地裂的架势。 湛君自记事起,身边便是姜掩和英娘,这两个一个是父亲一个是母亲,是天底下最亲的人,这番听到姜掩病重,哪里有不慌乱的,又想到先生虽然瞧着不是个健硕的人,却也一向没什么灾病,这下子病这样重,一定是为着她,要是她没下山,先生必然不会有事。湛君又怕又悔,从来没像这样怨恨过自己。 元衍看她哭这样惨烈,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也后悔不迭,想自己不该吓她,忙上前抱住了人说:“好了,没有的事,我骗你的,可别哭了。” 这如何得了?湛君本是怨怪自己,现下恨全转到他身上去了,又打又咬,折腾得没劲了才停下,也闷闷的不理他。 元衍看自己腕子上牙印,不禁想:“真是个惹不得的性子,现今就这个样,往后可怎么办?”他自己心里清楚,旁的暂且不论,姜掩这一桩事确实怪他,眼前的又是自己喜欢的,更不必拿腔拿势,只低声下气地哄。 湛君原也算通情达理,只是旁的倒好说,牵扯到姜掩,湛君哪里是好说话的,任他好话说了一堆,尽是不理会他。 元衍说得口干舌燥,实在没了法子,无可奈何地说:“我这么久没见着你,现在见了,只想好好和你说说话,这些天里头,我想了好些话要跟你说,你竟是不听吗?” 这话说到湛君心里头,她何尝不是有好多话要跟她讲,只是难道是她不愿意听他说话吗?真论起来,本好好的,都叫他毁了。 湛君说:“你倒好好想想,你说了什么好话,是要好好说话的架势吗?” 元衍真的仔细想了想,后知后觉是自己的错,怪他气昏了头,他摸了摸鼻子,讪讪道:“还不都是给你气的。” 湛君反问:“那你倒说说,我哪里气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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