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君不知道自己生病,她在梦里。雪白的双头蛇,树那般高,黄色的冰冷的眼,吐着信子,张开了血盆大口,铺天盖朝她压下来…… 湛君大叫一声。 “醒了!醒了!” 老尼大叫着跑出去,湛君躺在床上,不停落着冷汗,湿透了。 方倩从外头进来,湛君喘粗着气,没有抬头。 方倩微蹙着眉,在榻前坐了,抬手去触湛君的额头,没先前热了,她稍稍放了心,说:“察觉了不好,该告诉旁人,哪能自己硬熬着?你知不知道,你险些没有命了。” 湛君仍是不说话。 方倩并不是个热络的人,见此便起身,又说:“往后注意些,不要再淋雨了。”说完这些,她自觉尽了心,便不再留,提步离去,快到门口时,湛君忽然开了口, “他什么时候来?” 方倩知道她要找谁,并不回头,只说:“他来过,因有事又走,托付我好好照顾你,得了闲他就来了,你好好养着,想吃什么用什么就叫人去找我。” 方倩走了,湛君低着头好久。 湛君自醒来后便一直不怎么说话,只坐在榻上出神。 湛君是个京城里突然冒出来的人,只极少的忍知道她在这里。识清不知道她病了,孟冲也不知道,元衍知道了,但是他有事情不在,湛君住在,十分冷落,清醒时希望有人来跟她说话,而这个人最好是英娘。在她眼里,英娘是她的母亲。 可英娘不在,也没有旁的人。 这天湛君正端着药碗,她嫌苦不肯吃,盯着门口那一大片光看。天终于晴了。 有人出现在门前,挡住了湛君的那片光,于是湛君抬了头去看。 “咔嚓”——药洒出来,碗碎了一地。 门前的人走到榻前,坐下了,一张算得上熟悉的笑脸。 “我不想失礼,但是你这里没人,我也就只好冒犯了。”她笑着说,见湛君仍呆呆的,笑意更深,伸出手抚摸湛君的脸,赞叹:“真是好美的一张脸。”又问:“吓这么厉害?” 湛君如梦方醒,像看见了什么妖魔鬼怪似的往后退,直到抵到墙上退无可退。 她见状笑软了身子,侧伏在榻上,乌发散落,僧衣下的躯体曼妙,胸口起起伏伏像海。 好一会儿,她才停了笑声,又坐起来,说:“吓到你真不是有意,我也不晓得那地方还会有人去。” 湛君看着她,张了嘴话还没说出来,她趴在榻上伸手捂住了湛君的嘴,另一只手食指挡在唇前,做一个噤声的动作,笑着说:“可千万别问我是谁,俗气,你瞧,我就不问你是谁。” 湛君只好把话咽回去。 她却没把手收回去,还在湛君唇上压了压,称赞道:“你嘴唇真软。” 湛君两只手抓着把她的手甩开。 她不以为意,收回了手。 她说:“我来呢,一是那天吓到了你,我过意不去,二来是你实在美丽,我想再见你一面。” 湛君听了她的话,瞪大了眼睛。 她看了又笑起来,安抚道:“别害怕,我只是看你生的美,又不是想对你做些什么,我欣赏你的美,但是更爱男人的身体,我喜欢那种快乐。”她看着湛君,挑眉歪头,“你那天也瞧见了。” 她又变成了那天的蛇,在湛君耳边嘶嘶吐着信子,“他喜欢你,我也喜欢你,我邀你同去,一定是另一重的快乐,你感受过便不会再忘,只有无边的渴求……”她惊呼一声,躺在了地上,怒目瞪向湛君。 湛君低着头手忙脚乱系自己的衣裳。
第37章 湛君不知道面前这人是谁, 却很怕她,她抓着衣领,竭力装作镇定, “我不认识你,你快走!”只是任谁也瞧得出她此刻不过色厉内荏。 那女人妖妖娆娆从地上起来, 轻掸着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嘴角带笑, 平静的目光一直没离开湛君身上,看得湛君体如披霜。 湛君赶她,她也不留,只是门前突然回身, 问:“方才我摸的你快活吗?”湛君登时脸色大变, 她瞧在眼里,得了胜一样, 大笑着出门去了。 湛君病本已好了大半, 因这一遭, 又缠绵了几日。白日里病恹恹, 夜间也不安生。她做梦, 梦里颠三倒四, 每次惊醒了都是一身汗,像热水洗过。 孟冲养好了病, 来找湛君, 见她病在榻上, 吓了一跳,连忙要找太医给她瞧。湛君惶恐得很, 忙说自己不过是淋了雨得了寒热,并没有什么大碍, 实在不必兴师动众。孟冲听这样讲,也就歇了心思,不过又心疼湛君身子弱,遂带来许多好药材,要她吃了补一补。湛君推拒不得,只得收下,却也只是同先前那些东西一道放着。 孟冲来的很勤,想着法子哄湛君开心,可见湛君总是闷闷不乐,自省一番,觉得是自己扰了湛君静养,于是心中虽不舍,却也按捺了不来,只想湛君早日康复。 孟冲虽不再来,湛君却没有高兴半点,因她的低落并不是因为有人来,而是因为有人不来。 湛君想着,生起气来,可转念又想,生气有什么用呢?又恨自己不争气,旁人不理会她,她又空牵念什么?倒短了志气。她这样想着,心中郁气散了不少,又因病了太久,身上也不舒坦,便仍出去逛。只是不知怎地又走到那日竹林来,待看清自己身处何地,吓得一个趔趄,忙转身要走,可为时已晚。 面前人眉眼弯弯,比之前夕,少了妩媚,多了可亲。她手按在湛君肩上不叫她动,笑说:“你来了,怎么不进去坐,好歹叫我请你吃杯茶。” 湛君一见到她,脸吓得雪白,她见了又是一阵笑。 湛君想走,可力气不及她,被她强带进了一处院子,进了屋里才松了手。 湛君很怕她,眼睛盯着她看,恐她再做出什么异诡之事来,不料她只是翻找器具,竟真是要请人喝茶。湛君想趁着她找东西偷偷溜走,才提了脚,她像是后背也生了眼睛,当即回头,看着湛君笑着说:“你怎么站着?倒显得我失礼,快坐。”说完,她找全了器皿,端了朝湛君来,如此湛君便没有走掉。 小炉里烧着水,咕噜咕噜响着,湛君攥着手坐在几前,动也不动一下。她举手投足之间倒泰然得很,茶杯推到湛君眼前,伸手示意湛君品尝。 湛君因太过紧绷,此刻确实有些口干舌燥,便大着胆子去拿杯子。 她是一直看着湛君的,见湛君要喝她的茶,笑着说:“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你知道了我的事,倘若说给旁人听,我就会有麻烦,我要不要给你下点毒,这样你就没机会了。” 湛君唇已碰到了杯子,闻得此言,一时手上用力,全洒到了自己身上。她见状又是大笑,软了身子伏在几案上,没骨头一样。 她说:“但是你这么美,我要真毒死了你,也太暴殄天物,我真舍不得,而且我觉得——”她突然靠近,吓得湛君心跳骤停,她盯着着湛君的眼睛,“你说不定会来找我呢。”她眨了眨眼,得意地道:“我过真没瞧错你,你看你这不就来了吗?” 湛君辩驳:“我不是来找你,我只是走错路!” 她并不同湛君争论,只是问:“那天你看的开心吗?” 湛君难堪极了,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听她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于是站起来要走。她没起来,却拉住湛君的手。她实在力气很大,湛君无论如何挣不开,只恼怒地看着她。 “你没做过那种事,不知道其中的美妙,等你领略了,也就离不开了,你就不想试试吗?只看哪里够呢?” 书上说,魅为山林异气所化,能蛊惑人的心智以吸食人的精气,湛君不免想,或许她面前这个,就是个树草成了精的,化了副美艳皮囊要来害她。 湛君看向她的目光实在恐惧,她甚是不悦,说:“圣人说,食色性也,人的本性如此,何故这般看我?我以为你是个灵秀的人,原来也是一样蠢笨。”湛君瑟缩着,喘着大气。她瞧湛君怕成这样,觉得甚没意思,丢开了湛君的手。湛君捧着自己的手,呆呆站着。她见湛君不走,以为说动了湛君,眉目又飞扬起来,对湛君道:“你是真的美,男人倘若得到了你,必然对你死心塌地,任你藉由他们得到好处,你只要躺在那儿,就什么都会有了,你难道便不想吗?我是个很有权势的人,你今日依了我,后半生的富贵荣华我也可以给你。你留住他,咱们三个一起,恣意作乐,同天上的神仙也可以比了。”她见湛君仍是不动,有些恼怒,恨道:“倘若我不是在这尼寺,见不到旁的男人只有他能用,才不为着讨好他与你费这些口舌!我动动手指,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 湛君听她这样讲,不知怎地脱口而出一句:“那你怎么就出了家?”说完给自己吓了一跳,怪自己不该说话。 她听了却冷笑:“怎么?说的是清净之地你就真以为是干净地方?出去打听打听,你也说不出这话来,佛祖净如琉璃,人可不是。再者说,你当我想到这地方来?只愿下辈子不是妇人身,苦乐由他人不由自己。”她说到恨处,停不下来:“我父亲说了那么些冠冕堂皇的话,作了价把我卖了,我二十岁就要做寡妇,我让他接我回家,我为着他付出那一回,算我报答他,我也不怨他。可是他怕得罪人,不管我死活了,我大好年华,让我陪死人牌位过日子!那老头子六十岁,终于熬死了他那善妒的发妻,半截身子进了土里还要娶十六岁的新妇!他活该那样死!”说着,她看湛君:“我金玉一样的人,花一般的美貌,还要靠找女人才能留住男人,你猜他是谁?他是我那死了的丈夫的儿子,婢女生的,连叫我一声母亲的资格都没有,背了人伦同我滚到了一张榻上,把我哄来这等地方,他如今在哪里?不知道在哪张榻上快活呢!” 湛君听得骇然,同时也为她悲戚,此时此刻她忘掉了心中对她的恐惧,只认为她是个可怜的人,于是小声和她说:“他哪里值得你这样呢?你离了这儿吧,去过自己想要的日子。” “我想要的日子?”她猛地抓住湛君的肩膀,恶狠狠地说:“我就是要他跟我一起生一起死,他想离了我,绝不可能,除非我死了,否则他就是不能摆脱我,可是离了我,他又有什么呢?” 湛君给她这疯样子吓到,下了死力气扔掉了她的手,连滚带爬出了房门,跑掉了。 直到嘴里跑出了血腥气,湛君才终于停了脚,远远看见了真慈堂飞翘的檐角,边缓着边朝莲台走去。湛君在路上走着,耳边不停响起那个人的话,面前尽是她怨毒的脸,湛君实在为她难过,这个人被各色人摆布一生,却挣扎着不肯走出去,和她名义上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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