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衍抱着他,手撑着他的头和颈,同时目视着他母亲的痛苦,神色无波无澜。 元凌交还给方艾。 方艾自然知道他抱了孩子去哪儿,于是脸上不大高兴,埋怨了两句。 元衍更不高兴,一句都没回,冷脸走了。 回了住处,满心烦躁,站坐皆不如意,遂起身于室中踱步,只是后来步伐愈急,又突然猛地停住,一脚踹翻了熏炉,气喘不止。 屋外一众侍立者无不战战兢兢。 这时从远处跑来一青衣侍从,见房门紧闭,便问檐下使女:“二郎可在?” 哗啦一阵响。 使女缩了缩脑袋,颤抖着身躯轻轻点了下头。 侍从于是上前,“二郎,主公唤二郎你前去……” “咣当”一声。 侍从闭嘴不敢出声了。 屋内声音一样停了下来。 过了会儿,元衍启门而出,衣冠楚楚,神色自若。 身后是满地狼藉。 侍从闻声本抬起了头,见此又立刻佝了下去。 “父亲唤我何事?” 侍从小声道:“主公有客,着我来唤二郎前去陪侍。” “客者系谁?” “这倒不知,乃是位从未见过的生客,主公亲至府门接迎,待其甚为恭谨亲厚。” 能叫元佑恭谨相待的人,元衍自然也怠慢不得。 “这便过去了。” 元佑稍显局促。 面前人一言不发静坐。 元佑倾了倾身,温声道:“一切都是可以商量的,云先生你……” “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面前人冷冷出声。 元佑只好将后面的话咽回去。 几句话口中又嚼了会儿,元佑再次试探开口:“云先生,你我都是做长辈的人,你的拳拳爱护之心,我岂会不懂?只是他们小儿女的事,还是要以他们的心意为重,云先生以为呢?” “使君不必多言,我无意与你探讨儿女教育之道,我今日来此,只是为了接走我从小养大的孩子罢了。” “云先生!” 元佑重重叹一口气,他低下头,语带愧怍:“有些话话讲出来我实在是没有脸面,可是事已至此,我也是无法!我也并非是心存胁迫之意,只是想着孩子们好罢了。” “我那二子,自小缺了管教,属实是不成器,又对云先生你冒犯在先,全然是他的过错,云先生大可责骂他,若是还不觉解气,动手鞭笞他一顿,叫他吃些教训,我亦是一个字都不敢多讲的,只是云先生千万别再讲先前那些话了。” “云先生教养的好,湛君是个多好的孩子!遑论还有故人的情分,诚然,凤凰身上确实有些糊涂旧账,湛君受了委屈,但也到此为止,自此往后我是绝对不会叫她在我家里受半分的辜负,我以天地祖宗起誓!云先生亦可在旁监督,倘若日后有半分不好,我绝无二话,云先生立刻领了湛君走!” “云先生,我的孙儿,不也是云先生你的外孙吗?你怎能不疼惜他呢?他才五个月大,云先生怎忍心他们母子分离?” “什么?” 姜掩猛地站了起来,满脸的惊愕。 他这般反应,元佑也愣了下,“怎么?云先生竟不知道吗?月前云先生不是来过?还带走了我那侄孙,我先前还责怪凤凰轻慢,怎么也留下云先生你……” 靴声橐橐,转眼已到门前。 元衍躬身行礼,“见过父亲,见过贵……” “客”字尚含在口中,元衍一个趔趄,几乎站立不住,他借势往后急撤两步,身体紧绷,面色冷凝,俨然一副对敌之态。 只是见着了来人,神色乍然微妙了起来。 这岂不是送上门来的大礼? “凤凰不可无礼!”元佑一声急喝,又对姜掩道:“云先生先勿动气,先勿动气……” “我今天一定要带她走,谁也拦不住我。” “云先生……” “是吗?”掸了掸衣摆上的鞋印样的灰尘,元衍抬起头,嘴角噙着一个笑。 “你们已经毁了我的月明,难道还要再毁了我的湛君吗!” 姜掩疾声呼喝,面目几乎算得上狰狞。 元佑本要再劝,遽然哑口无声。 湛君梦里还在哭。 好似魂飞九泉之下,不然何以那些先她一步死掉的人竟全在此处,一个个面带微笑地望着她。 “父亲,阿兄,阿嫂……” 他们的面目是清晰的,有一个人却不是。 她离的远,脸上浮着薄雾,像覆了一层轻纱,手中执一枝花,娉婷袅娜。 可湛君知道她是谁。 那是她未曾谋面的母亲。 “母亲,母亲……” 手仿佛已然触到了那微凉的柔纱…… “湛君!湛君!” 湛君睁开了赤红的眼。 雾的尽头是先生的脸。 难道先生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 怎么回事? 怎么会…… 她的困顿迷茫全在一双眼里,再加上睡梦中哭着喊出的那两声母亲…… 姜掩心痛刀绞。 眼泪砸在脸上,湛君方知尚在人间。 只是又好到哪里去? 她全身都动弹不得,好在还有一张嘴还可以说话。 “……先生,你怎么在这里!他掳了你来吗!” 又惊又急。 姜掩擦掉她流出的眼泪,“我来是带你走的,湛君,你同我回去吧。”最后一句听着竟恍惚的很。 话如此,人亦如此。 双眼无神,缓缓落下泪来。 湛君哭出声,“我想跟你走的,是他不叫我走……阿兄阿嫂都死了,我怕……先生,你不能有事……你要是出了事,便是叫我入无间地狱,我的罪孽亦是赎不清……先生……先生带我走吧,我不要留在这里……先生……我害怕,我真的害怕……” “别怕。” 姜掩去看元佑。 元佑颤声吩咐:“去准备车马行囊……” “不准去。” “凤凰!” “我还没死呢,她要到哪里去?等我死了,她再走不迟。” 元佑不理他的疯话,沉声吩咐停住了脚的侍从,“还不快……” “我说不准去,我看谁……” 啪! 只有嗡鸣声,旁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元衍脸偏着,长久转不过来,嘴角有血在流。 他眨了眨眼,有些愣。 他今年二十岁,今日之前只有一个人打过他,今日之后再添一个。 “我管不了你了是吗!看什么,还不去准备!” 使女侍从十几人,一下子全散掉。 元衍看向他的父亲,“……我说了,等我死了……父亲今日大可杀了我,左右我还不至于忤逆到同您动手。” “你看看你都干了什么!”元佑压低了声音,“我是为你好!她母亲住进平宁寺前就是这模样,你再胡来,你等着收尸吧!你不是神佛,她是真的会死的!”又用只能父子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讲:“叫她舅舅带了她走,好歹叫她先活下来,你还可以想以后,你还有个孩子……人死了你才是什么都没有!” 药性还未全解,湛君给人搀着出了元府,元佑在府外送行。 此情此景,何等眼熟。 可是车旁多了一个姜掩,湛君再不怕重蹈覆辙。 此时此刻,方有重见天日之感。 湛君要登车,元衍从匆匆赶来的渔歌手中接过熟睡的元凌。 余光瞥到一眼,湛君不大灵便地转回了身,看着那一抹朱红,眼中有痴迷,更多的却是悲凉。 元衍冷着一张脸,抱着元凌慢慢朝湛君走去。 湛君仍盯着那红色,直到元衍到了她跟前,她亦是目无旁视。 元衍见状冷笑一声,湛君愣愣抬头。 “我不是认输,只是怕你会死……”元衍笑了下,明明很温和的笑,却叫人有毛骨悚然之感,“你最好是给我好好活着,也千万别做叫我不高兴的事,咱们早晚有再见的一天……” 湛君蓦地打了个突。 元衍站直了,把怀里的东西往前一送。 “你带他走吧。” 元凌睡梦里打了个哈欠。 湛君先是愣怔,接着眼里迸发出明亮的光彩,可就在她即将伸出她颤抖的手臂时—— “不要接!” 湛君整个人颤了一下,缩了手脚,过了会儿,低声道:“你要对他好,求你……”然后慢吞吞转了身,没有再回头。 元衍瞟了一眼不远处的姜掩。 姜掩面沉如水。 夜晚天上有明亮的月,白云显露出它的形状。 车轮在地上辗转。 姜掩知道湛君没有睡,于是同她讲话。 “湛君,不要那个孩子,你才能真正同他断得干净,如果你抱走他养,有了感情,你这辈子怕是都要同他夹缠不清,他用心险恶,我是为你好。” “我知道的……”湛君带着哭腔,“我什么都听先生的,往后我再不会不听先生的话了……先生,我先前那些话都不是真心,全是骗你的,我知道你是天底下对我最好的人,只是我当时没有办法……我说那些话是想叫你生我的气,想着你至多伤心这一阵,然后把我这个没心肝的人忘掉,这样我就还可以想我并没有伤害你太多……” “你不必同我道歉,湛君,我为你死是应当的。” “先生……” “湛君,我来时就想,倘若我不能带你走,我便死在那里。” “先生……” 湛君哀哭起来。 在湛君看不到的地上,姜掩神色落寞。 他望着头顶亘古不变的明月。 明月洒落银辉,照亮他脸上的沟壑。 十九年前,也是这样的月光。 那时他还算年轻。 “湛君你肯定是不知道了,我却记得很清楚,我带你离开都城的那天晚上,天上悬的就是这样的月,那时你一直哭,是饿了,我到一个村庄里,挨家挨户的敲门,找哺乳的妇人……” “那时你跟着我,受了很多的苦……要是你先前说想下山的时候我带着你去就好了……。” 湛君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将头探出了车外,看天上的月。 今晚的月是皎洁的盘,勾挂在杨树的枝头,树巅有乌鸦的巢。
第98章 湛君向西方远望。 天是幽深的蓝色, 圆月将要沉没。 她想起曾经看过的皎洁月亮,脸上好似又刮过湿漉漉的夜风,一颗大而饱满的泪珠忽地自眼中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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