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偏偏就有个他。 他嗤笑一声,又铺开纸接着写。 耽误这么些天,他是真的忙。 杜擎慌忙逃回住处,进了屋就捧起壶灌自己冰水。 六月里饮冰水,简直从头畅快到脚。 杜擎狂跳的心平静了些。 他眯着眼睛,正要长长呼一口气,忽然砰的一声,方才由他亲手关紧了的那两扇门霎时间訇然洞开。 以为元衍杀到,杜擎整个哆嗦起来,壶砸到地上,冷水泼湿了他的鞋袜。 这会儿有多害怕,看清了来人之后就有多愤怒。 “你说你一个女人!天黑了往男人屋里闯!成什么样子!这要是传出去,我哪还有名声?我有妇之夫,你可别害我!”杜擎大喊,又对后进屋的那人道:“你也不管管她!就这么任由她乱来!也留神些!嫁不出去可怎么办!” 那人只是笑。 “又不嫁给你,要你管闲事!”乌鸢叉腰大骂,眼睛瞪着,“我问你,你今日干什么去了?” “我干什么去了?我替你心上人带孩子去了!” 乌鸢一双杏眼瞪得愈发圆了。 杜擎看着她,嘿嘿笑了两声,绕着手抬起了下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看在你来回奔波实在辛苦的份上,我不同你兜圈子,大发慈悲告诉你好了,是!他不仅带回了他儿子,还有他放在心尖上的那位美人,他儿子的母亲,他的夫人,清楚了?真的,看在咱们认识多年的份上,我劝你早些死心,不值当!” “你!”乌鸢觉得一阵头晕目眩,短刀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出了一半的鞘,月光底下闪耀着骇人的寒光,晃人的眼。 “快收回去!阿鸢!”淳于文高声喝道。 乌鸢不情不愿地收了刀,朝杜擎翻了个白眼。 杜擎对淳于文道:“劝过你多少回了,你怎么还不叫她把脾气改了!都早不在山寨了,还是一身的匪气!怎么得了?” 淳于文笑道:“她也不是随意见个人就拔刀的。” “怎么?难不成我还得感念?” 淳于文还是笑,“三郎今日火气不小哇!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乌鸢在一旁冷笑,“烦死他最好!” 淳于文冷了脸色,“不可再无礼!” 乌鸢这才闭嘴。 杜擎道:“你可好好管教下吧!再这么下去,真没人敢要了!” 淳于文脸上是温存的笑,看着乌鸢道:“我觉得阿鸢这般挺好,是不需我再多余管教的。” 杜擎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 “你笑什么!” 杜擎先瞟了一眼淳于文,这才看着乌鸢道:“当然是笑你啊!” 乌鸢又要拔刀。 “你看看你!元二可是喜欢柔顺的。”杜擎笑着道,“今晚是来不及了,明日你可以去瞧瞧,领略一番。” 乌鸢拔刀的手停住,声音闷闷的,问:“是怎么样一个人?” “你见了就知道了。” 乌鸢恨恨转过头,又问:“她很美,是么?” “三郎说的容易,可那位又哪里是好见的?”淳于文叹了口气,“阿鸢听见人议论,当即就去请见,守门那两位连通传也不曾,直截了当回绝了她,她又去二郎处,二郎倒是见了,却是只谈公事,她是没了办法,这才来打扰三郎你,冒犯之处,还望三郎莫要同她计较。” 杜擎也要叹气了,“我真是不明白,你们这是何苦呢?一个两个三个,到底还要几个?” 鲤儿元凌两个不睡觉,兴致勃勃地看猫。 湛君从浴房里出来,看他两个这么高兴,也挤过去看。 两只小猫,一只摊肚皮睡着,一只在舔碟子里的米浆。 湛君看了一会儿,很忧心地说:“只吃这个不行的吧,还这么小呢!” 元凌道:“我已经去叫他们去找牛乳了。” 湛君还是不能放心,“牛乳行么?” 鲤儿抬起头道:“明天找个会养的,问一问就是了。” “这倒是个好办法。”湛君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两只手分别在两只圆滚滚的小脑袋上摸了摸,“再玩一会儿就睡,好不好?” 元凌不愿意,“还不困呢!” “可是我困了呀!”湛君笑盈盈地讲,说完还掩面轻轻打了个哈欠。 “好吧!”元凌垂头丧气地站了起来。 鲤儿也站了起来,牵住元凌的手往浴房去。 “要当心些。”湛君叮嘱道。 鲤儿对姑姑道:“我会照顾好弟弟的。” “好乖,快去吧!” 不一会儿,浴房里传来两个孩子嘻嘻哈哈地笑声。 一路上十几天的相处,足够两个小孩子建立起深厚的情谊,何况他两个又都那样的好。 前所未有的满足充斥着湛君的胸腔。 她坐在榻上,嘴角一直扬着,轻轻擦着头发。 外面传来叩门声,湛君沉浸在自己的幸福里,好一会儿才听到。 她怕怠慢人,立即下了榻,鞋还没穿好就急匆匆往门口去。 开了门,看见元衍,还有他正要抬起的手。 几乎是看到她的一瞬间,元衍就皱起了眉,低声道:“怎么这样就来开门?” 这样?哪样? 湛君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立时惊呼出声,什么也顾不得,扭身就去寻衣裳。 夏日的衣物自是轻薄,沾了水,同没穿也没什么区别了。 元衍揉了揉额角,合上了门,回头轻声向身后那慈祥的老者致歉,老者哈哈一笑。 片刻之后,湛君又来开门,不过语气很不耐烦,“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元衍无奈道:“我忙到现在才有空闲,再者,只怕不晚我还见不着你呢,你何时归来的?” 这话诚然在理,湛君确实也才回来没多久。 只是哪里肯叫他得意? “再晚你也……” “好了!”元衍抢道:“别拦着门了,快请陈老进去,怎好叫老人家等?” 只要不是对他,湛君一向是温良恭俭让,听说有老人家在门外,立刻侧了身子,恭声道:“夜里湿重,老人家快请进!” 元衍也朝身后老人家欠身,请人入内。 “郎君多礼,夫人多礼。”陈老捋髯笑呵呵道。 陈老走最前面,湛君紧随其后,元衍则缀最后。 湛君回过头,皱着眉看元衍,目意相询。 元衍不理会。 湛君心头不满,但对上老人家,还是满面春风,请了人坐下后,又亲手奉了茶。 陈老忙站起来接了,“岂敢劳烦夫人?实是惶恐。”又道:“郎君唤老朽来为夫人诊脉,时辰既晚,老朽还是先为夫人诊治为好。”
第108章 “诊治?”湛君甚是不解, 蹙了眉问:“我害了病?怎地我自己不知?” 陈平拈须笑道:“郎君召老朽来此,乃是为夫人心疾。” 原是为这个,湛君心里松了口气, 一双眼睛从陈平脸上滑到元衍脸上,又从元衍脸上滑回陈平脸上, 笑得恭逊温和,道:“劳您费心, 只我这病实在难治,不过好在无端并不发作,是以不算什么大碍,不管它也就是了。” 元衍高声道:“病也是能放任的么?这天下还没有陈老不能治的病症, 好好叫他瞧瞧。” 湛君有些不耐烦。倒也不是她不识好歹, 而是她这病确实没法子,她已然认了命, 不想管了。 “我说了, 治不了, 不过白费心力, 我不想看。” “陈老都还没瞧, 怎么就治不了?” 瞧了又能怎么样?先生也只能减轻她发病时的痛苦, 旁人还能怎么办呢? 湛君本想据此争辩,可想到他素来独行其是, 辩也没用, 徒然叫自己生气, 索性闭嘴垂首,再不理会了。 这样一来, 她倒是没气着,元衍却心头冒火, 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偏偏又拿她没办法。 陈平一言不发,笑意掩在长髯下。 他年近八十,耳目仍然聪明,小儿女这一番来往情态使他很觉有趣,因此并不出言相劝。 正僵持着,浴房的门忽地开了,元凌和鲤儿说着话一前一后走出来,也不知是说了些什么,两个人都笑起来。 鲤儿比元凌先看见陈平这个生人,怔了下后伸手拉了拉元凌,小声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了弟弟。 元凌也不认得陈平,于是收起了笑。 兄弟两个原地站住了。 元凌侧着头打量陈平,眼神算得上放肆。 陈平仍笑呵呵的。他已然这样年岁,小孩子的失礼在他眼中只是率真的表现,况且元凌率真得可爱。 湛君却觉得面热,从座上站起来,斥道:“还不快过来,怎可见老者而不拜?这般失礼!” 鲤儿连忙牵着元凌上前。 鲤儿先行了礼,态度恭敬。 陈平捋着须,慈爱地朝他点了点头。 元凌倒也行了礼,且行礼时并不散漫,不过才直起身他就问抬头元衍:“父亲,他是谁?” “鹓雏不可无礼!陈老是我贵客,来此是为你母亲诊治。” “诊治!”元凌大惊,“母亲何时病了?” 鲤儿也慌忙朝湛君看去,一副惶急之色。 “只是为着我的心疾!并不是什么大事!”湛君忙蹲下、身抱住两个孩子,急声安抚道。 元衍在一旁冷笑:“心上有疾,也敢大言不惭讲无事,讳疾忌医到这种地步,可见她是没为你们想过。” 湛君抿紧了唇。 夜静悄悄的。 陈平收了手指,缓缓睁了眼。 “如何?”元衍语带急切,上半身微朝前探。 陈平并不应答,只是皱眉沉吟。 元衍亦皱起眉。 湛君自顾垂首,浑然不当己事。 元凌却耐不住,“我母亲究竟如何?” “小郎君少安勿躁。”陈平笑着对元凌道,又转过头看湛君,“敢问夫人初次发病是何时?是何等情状?病发前可有征兆?” “初发是在四年前的秋天,大抵也可以算五年前……征兆倒是没有……也许有,只我没察觉罢了……那段时间我恍惚得很,常不知不觉发怔,记性也差……不过那日的事倒记得清楚……天不大好,云青溶溶的,要落雨,我本来抱着鲤儿,而后不知怎地就失了神,混沌间听见有人唤我,我醒过来……鲤儿却不在怀里,我慌忙要找,才抬起头……鲤儿在十步之外玩得高兴,可是脚边有一条通体翠绿的蛇……我记得我大叫了一声,接着心口一疼,然后就再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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