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行宫中多了热闹戏曲,而忆九楼也在青州城繁华处开业。 天正晴好。 温夏身着一袭青碧色广袖长裙,头戴樱粉桃花枝为簪,姣美天成,素面也不逊浓妆色。少了沉沉凤冠,倒也觉如今一身轻松快活。 她浅抿一口桂花米酿,坐在珠帘后瞧着喜欢的一幕戏。 台上温润雅致的少年功成名就,婉拒相府千金,不忘青梅竹马,回乡迎娶一同长大的心仪姑娘。锣声喜庆,台上新郎官正着大红喜服行向新娘。 自戚延禁止一见倾心的戏曲戏文后,大盛便流行起青梅竹马的戏。 温夏瞧着这幕戏,倒是被勾起了回忆,想起幼时那愚蠢天真的想法。 那时许嬷问她将来喜欢什么样的男子,想嫁怎样的郎君。 那年她不过才五岁,如今回想许嬷这般问,自然是想探她与戚延进展得如何。 她那时的确托着腮天真答:“像太子哥哥这样的。” “太子哥哥帮我摘了星星月亮,给我好吃的,送我东珠玩,还帮我赶走了毛毛虫和蜘蛛。我最怕脚多的虫子了,他说以后都会为我赶走!” “太子哥哥说最见不得我哭了,以后会给我喝不完的牛乳,把天下的宝贝都送给我玩,不会让旁人欺负我!” 可一切骤变后,温夏受的罪越多,年岁越长,便越觉得当年这回答有多可笑。 那时,她的确是喜欢那个保护她的太子哥哥。 可现在,她只有绵绵不尽的烦恨。 台上年轻俊秀的新郎正与新娘拜上天地,琴声鼓声洋洋喜气。 如今,不会再有人问温夏她想嫁给怎样的郎君。好像她生来就是要做未来皇后的,她的想法又称得上多重要呢。 可如今她是大姑娘了,生了自己的想法。 她不再喜欢戚延那样身居高位的贵人,即便他拥有江山,拥有那般英隽的皮囊。 她希望她的夫君温润贤雅,文武皆备,会音律会审美,而又不失风趣,懂她护她。 就像她的四哥哥一样。 可惜人生世事难料。那时回京,只以为天长地久,只以为日子寻常,并不知道那一面便是长别。 她多想告诉四哥哥,虽然爹爹收养他最晚,可她对他的喜欢并不比三个哥哥少,他永远是她的亲人。 … 时光悄然而过,挨过炎夏与凉秋,转眼已进冬季里。 青州的冬倒比京都晚了些,母亲与太后都在信中说北地与京都皆已下雪了。温夏在书房回信,窗外仍是萧瑟阴天,风很轻,空气里透着湿润寒气。 白蔻将注满热水的汤妪送到温夏膝上,温夏一面握笔回信,另一只手贴着汤妪取暖。 香砂清脆的嗓音隔老远从外传来:“娘娘,三位公子又送来好宝贝了!” 温夏眼生欢喜,最后写完问候的字句,命白蔻将信装好,轻快地起身。 “这是大公子寻的翡翠石,派了千人去西南边上的洼底国千里迢迢带回来的呢!这是二公子编的曲子和一卷琴曲古籍,他说您一定会喜欢!三公子送来了好多有趣的话本,还有几卷他写的游记!” 温夏很是欢喜,三个哥哥这大半年来已为她送来不少好东西,虽然她也很爱这些宝物,可跟哥哥们的感情相比,她开心的更是被亲人记挂的温暖。戚延早在她离京前便已下令不许温家将领擅离职守,否则哥哥们早来探望她了。 温夏爱不释手抚摸这些宝物,抿唇轻笑:“好生收起来吧,保管好了,二哥哥的曲子给我,我去琴房练练。” 白蔻:“娘娘,这般好的玉石,咱们不做一对好看的镯子吗?” “先收着吧。”温夏唇边只有温柔浅笑。 她说到克俭克勤,如今全都做到了。 只是每回爱不释手抚摸这些琳琅翠玉时,眼里流露出的欢喜与克制,每每都让白蔻与香砂两个近处人看得心疼。 从出生便金玉无缺的娇贵人儿,何曾受过如今这种种苦楚。 温夏嘱咐:“冬日天寒,莫让他们受了凉,姜茶与温酒都备够,冻伤药也不能缺,让大家歇暖了再走。” 白蔻领命去办。 她们的主子向来心善,一些小兵耳朵上的冻伤她都瞧在眼里,为他们备全了伤药,对护送这些宝物的小兵们都关怀备至,感激他们星夜兼程、一路劳苦。 时光荏苒。 这冬日越来越冷,一早香砂支起窗户瞧见外头白茫茫一片,惊喜地喊“下雪了”。 温夏坐在妆台前,镜中人肤若凝脂,云容月貌,正任宫人在发髻间簪上一枝红梅做钗。 她闻声欣喜地起身,提着裙摆小跑到雕窗前。 屋外白雪皑皑,花枝与宫阙皆如盖上鹅毛白被,天地之间似只余这洁白颜色。 温夏欢喜地漾起唇角。 香砂:“娘娘,奴婢为您提上碳炉,咱们去赏雪吧!” 白蔻打起珠帘行来,一面请安一面笑道:“昨夜奴婢便见下大雪了,狐裘与碳炉早备好了。” 温夏笑着说好,可笑容忽地僵在了脸上,清澈杏眼中有些迟疑与黯然。 “太医之前说我不可再多看雪,容易引发旧疾……”浓密长睫轻颤,温夏临窗拢紧身上狐裘,在犹豫要不要出去赏雪。 也许更在意的,是心里那跨不过的坎,见着雪就想起观宇楼那一望无际的雪白世界,和漆黑晦暗的彷徨无助。 最终,温夏只是在庭中小小地挼了一把雪球,任雪片落在发梢,高兴地漾起唇角。 … 太后的回信很快,几乎每隔三五日便有信来。 今日在信中提到,快到年关,会想办法让温夏回宫过年。 温夏却说不清心中滋味,能回宫对温家来说自然是好的,可她自己却更宁愿呆在这清净之地。 身为皇后,她只能回好,顺应太后的安排。 可一切却并不顺利。 长乐宫。 听礼部尚书与两位老臣禀报着戚延今日在朝堂的态度,太后疲惫垂眼,支着太阳穴,被戚延的逆反又气到胃痛。 这大半年来,太后明白戚延是铁了心不想让温夏再回到宫来。 几个大臣离去后,太后起身亲自去了趟乾章宫。 殿中炭火烘起一室暖意,戚延近日勤勉了许多,好像自温夏离开后,他便给了太后脸面,大臣递上的奏疏都阅着,面上也并无抵触之色。 太后才入宫殿,戚延便已放下手中竹简,懒漫不羁的嗓音平静道:“赐座。” 宫人恭敬为太后搬来扶手椅,又自御案前端过戚延亲自递的茶,呈到太后手中。 戚延自御座上饮着杯中碧螺春,低垂着眸,面无波澜。 太后按捺下所来目的,终是先饮了杯中茶汤。 自温夏离宫后,戚延给了他们母子二人这般表面的和平,可太后知晓他心中并未放下。 搁下手中茶盏,太后正欲开口,已听戚延先道:“朕想请母后监国一段时日。” 太后微怔:“何事需要哀家监国?” 后宫本是不得干政,即便是太后也不例外。 可先皇临终前已下遗诏,赋予太后垂帘听政、辅政、监国等特权,张太后算是大盛最得帝宠的一位皇后。 “五年一度的封峦大典是母后赴怀城代朕完成的,今岁各地却诸多不顺,如今我军与燕也正值交战。昨日朝上臣子提起,朕就打算亲自去补个仪式,以敬天地神明。” 太后凤目微凛,心中一亮。 可忽地便明白过来,紧抿唇角。 戚延不会这么勤政,这天底下若非是他自个儿愿意做的事,还真没旁人劝得了。他葫芦里卖着药。 “母后不同意?” “哀家可以监国,望皇上谨慎对待,言出必行。皇上打算何日启程?” “十七便走,朕不在宫里头过年。”戚延转着手中骨瓷茶盏。 太后道:“那皇上保重龙体。既然皇上不在宫中过年,也快进新春了,还请皇上召皇后回宫。皇后居行宫已久,如今盛燕两国交战,温斯立戍卫有功,理当召皇后回宫,请皇上准允。” “与燕国的仗是温斯立跟朕的计,也是温斯立向朕立的保证,他若胜是履约,败该问罪。朝政与皇后何干?” 戚延面色不辨喜怒,只是音色一贯沉冷:“母后莫不是忘了与朕先前的约定,没有朕令,她不得回宫。” “还有,父皇有三个女儿,皇姐皇妹皆已到适婚之龄。别一心扑在温家人身上,母后应谨记自身先皇之妻的责任。”戚延已负手出了大殿。 太后气得咬牙狠声道“逆子”,手中的茶冷冷搁到桌案。 戚延要她监国,无疑用繁重国事占了她挂念温夏的一颗心。 太后沉声道:“去查查皇上为何主动要去怀城。” 戚延行事滴水不漏,除了那周身上下的冷戾,如今越发有为君的思虑了,又怎会让人轻易查到。 翌日的午朝上,礼部尚书受太后授意,提出怀城离青州不过四百里路,也就一日的路程。皇后养病已有数月,当回宫过这瑞雪丰年,凤凰还巢,也示大盛天下和顺。 这些仍统统被戚延驳回。 他说皇后的病,没个五年八载养不好,以后有人再提,就是存心不想皇后痊愈而归。 摆平朝臣,戚延回乾章宫与梁鹤鸣拿出怀城地图一起商议。 “那人在这儿?” “对,就是他挑衅你的剑术,说上阳剑法乃他师父祖上独传,你和你师父学的是江湖盗版。” 戚延颇有几分愉悦地勾起薄唇,少见此般兴趣盎然。 他剑术本来就已天下第一了,隐匿江湖,这一身高超武艺本就寂寞,平日一年也就跟人比个三五回吧,早已在江湖博了个令人甘拜下风的名号。 如今居然还有人敢挑衅他,那自当应战。 正好这几日有老臣指摘他不敬神明,拿太后替他封峦的旧事重提,他便提出亲自敬神补上此礼,正好去会这个不知天高的狂徒。 戚延颇为愉悦地懒靠椅背,转着杯中茶浅抿。 梁鹤鸣还看着地图,忽指怀城旁边的青州:“还真挺近,你把那般如花似玉的小皇后放在这僻壤之地,真有点……” 梁鹤鸣咂咂嘴,道:“要不咱比完武,还是把人家接回来吧,你若拉不下脸面,寻个当地郡守处理此事。” 戚延冷嗤:“当朕做梦呢,还是她做梦。” “去了青州,朕就从没打算让她回来。” “出去,不然朕此行不带你了。” 梁鹤鸣不好再掺和,他本就没阮思栋会讲话,剑术也差,却甚是痴迷剑术。此行是戚延带他见世面,自然不想得罪戚延。 总归是他们夫妻的事,戚延一向一言九鼎,说出的话就没有打过脸的,也只能怪那小皇后命不好,生在了温家。 恐怕余生只能在青州孤苦伶仃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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