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夫健谈,从夸她美貌如仙,到青州粮米丰收,到当今天子与贤主先皇的极致对比,一路说了许多。 时光悄然,水面涟漪绵绵无尽,两岸依旧灯花灿烂。温夏并未流连风景,让船夫调转方向,慢慢驶回。 明明船上只有她与船夫二人,可却总有一种如狼环伺的错觉。 她欲唤暗卫现身,却怕吓到了船夫,环顾左右,只有水上游船慢慢悠悠滑行。 许是她想多了,若真有意外,暗卫必早已现身。 事实上作为隐匿暗处的高手护卫,保护主子的生涯实则是很枯燥的。 主子有了需要与危险,他们才可现身。有时候藏得久了反倒浑身不自在,打起来才觉过瘾。 而此时此刻,温夏的两名暗卫隐匿在屋顶暗处,实在摸不着头脑,诡异地望着旁边屋顶暗处的两名天子暗卫。 两方早已在方才温夏登船、戚延也登船时现了真身,但却一直未交手。 “你们不出手?”两人问道。 戚延身边的暗卫幽幽道:“干嘛出手,砍你们?” “谁伤谁还不一定呢!”温夏身边的暗卫青影道:“明知我们是太后的人,你们为何没出手?” 云匿抱剑耸耸肩:“现在出手多无聊。你瞧皇上那双眼睛,多有意思。” 云匿他们身为天子暗卫多年,自然在宫中见过各宫主子,温夏的模样绝不会忘,自然认得船上之人是皇后。 可皇上厌恶皇后,厌恶到连面都没见过,一天天地在朝堂上那般伤一个素未蒙面的女子。身为暗卫也是人,是人便有思想有审美,只觉得主子虽然是主子,但不能扭曲他们作为活人的思想。 云匿和一众暗卫都觉得,主子从来没有睁过眼。 如今睁眼瞧见了,他们可不想再当见敌就杀的工具人了。 青影二人也是这般想法。 方才在暗处早见着了皇上的身影,但只觉得那被勾了魂的模样甚是舒快。 堂堂帝王,没想到竟会有打脸的这一天吧。 屋顶上,两方暗卫都只抱着剑,看那静悄悄的船,可比看那岸上琳琅华灯要热闹得多。 … 船已停泊靠岸。 温夏自游船上下来,提着裙摆踩稳了湿漉石阶。 船夫唤住她:“姑娘,老夫说了不要你钱!”他手上是温夏留下的一锭银。 “老翁辛苦,健谈风趣,是您该拿的。” 温夏放下裙摆,红唇凝笑地转过身。 可纤细娉婷的身影却慌然愣在原地。 她怎么也不会料到,寂寂的空旷小院会有这个人的身影。 望着眼前挺拔之人,脸上笑容凝固,红唇微微颤合。未回神,她失去一切言语礼数。 戚延伫立岸边柳树下,方才已经摸清她是要回原地,便早一瞬回到了此处。 他明明已经刻意收敛浑身冷戾,只想如个富贵闲人般同她打声招呼,询问姓名家宅,芳龄几何。 却不知会如此惊吓佳人,令她美目楚楚盈泪,像似瞬间红了眼眶。 没由来地,戚延心头忽然万分懊悔,懊悔自己不该如此突现。 他薄唇轻启,正斟酌着开口时,忽觉眼前人的眉眼更添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不动声色沉眸,戚延确定自己是第一回 见她,但却似有一种经年久远的亲切之感,就好像这样一双楚楚眉眼,他曾护过怜过。 脑中忽然电光闪过,五岁女童纯真可爱的明眸映入眼帘,他倏然眯起眼眸,觉得应是绝无可能之际,恰被眼前人打断。 “您……” 温夏早已花容失色,脸色煞白。 她不知他是为何出现在青州的,只知撞见戚延,她每次便都是大祸临头了。 望着戚延不辨喜怒的英隽面容,那双薄唇刚欲开口,她终于回过神,连连后退数步。 “臣妾拜见皇上,臣妾这就滚。” 绕行穿过戚延身侧,温夏急促地提着裙摆想快些消失。 而这一声无异于静夜惊雷。 戚延如遭雷击,赫然眯起眼眸,僵立原地。 臣妾? 他不会不知道能在青州地界上自称臣妾的人是谁。 他只是万万想不到。 万万想不到方才脑中闪过的那双童真眼眸,竟真的会是面前这一双盈盈杏眼。 万万想不到那股莫名亲切之感并不莫名。 甚至万万想不到,从不为皮囊动心的他,会在终于看上一副皮囊后,发现这个人竟然是他的皇后,他明明要厌恶的人。 眼前月貌花容,皆与记忆中稚嫩可爱的脸融为一人。 记忆汹涌袭上脑海。 少年与女童,东宫与太子妃,被父皇母后罚跪的雨天,陪在他身边同他一起淋雨的矮小稚嫩身影,一双小肉手捧着的绣帕里的鸡爪…… 戚延安静极了,一动不动,连死死攥疼的手掌都忘记松开,痉挛般握紧。 这阒然的无声里,晚风狂啸而过。 仿佛过去漫长时间,但却只是短促瞬间。他终于僵硬地转身望去,她正在离去,身影疾步穿过曲廊。 月下白衣,她似误入了花园的蝶,裙袂翩跹如蝶羽,在逃离这场不属于他们的风月。 戚延紧紧望着她的失措,她错乱的脚步,她花容失色的惊慌脆弱。 僵硬地松开手,他死死转着手上扳指。 喉结滚动,戚延终于嘶哑出声:“站住。” 廊中纤弱的身影猝然停了。 她扶着柱,面对他却未敢抬头,无声地僵立。胸口上下起伏,带起细细碎碎的气喘声。 戚延一步步走向她纤细的身影。 修长挺拔的身躯停在她身前。 月光拉长他宽肩卓立的影子,将她密密罩在这阴影当中。
第25章 玄衫的幽魅。 帝王无声的威压。 全都在温夏颤动的睫羽下, 令她彷徨无措。 “为何在此处?” 他平稳低沉的声音好像没有以往冷戾了,可对温夏而言, 这声音来自头顶,密密沉沉地罩着她,似帝王不怒自威的质问。 发髻上的山茶花簪在她方才花容失色下,无声脱落在了地上,散开几片花瓣,被晚风轻轻扬起。 温夏无心去捡,紧攥着袖中绣帕, 嗓音仍是素来的软糯,只是夹杂着低低的颤声:“上元灯节郡守相邀,臣妾不欲出行仪仗惊扰百姓过节兴致, 故才微服来此。” 温夏没有等来回应,自然也知不会等到好回应。 在这无声之下, 所有的惊慌失措终于逐渐缓下来。她不知为何能在青州撞见戚延,但他行事本就乖张, 能遇见也不稀奇。 冷静下来,温夏的心一点点凉下去。以往也有一回她撞了戚延的道,明明离得远远的,仍是惹他不快,被罚抄了六千字经文。 温夏螓首低垂,再次扶身下去:“无意惊扰皇上, 臣妾这就自回行宫领罚。” 她行完礼转过身, 却听到戚延低沉嗓音:“朕让你走了。” 再次停下脚步, 温夏强忍着双肩的颤抖, 宽袖中的双手紧攥着绣帕,转过身来, 杏眼垂避着圣颜,无声静立等候他发落。 她等了许久,才在微风轻起中,听到戚延不辨喜怒的一声询问,低低沉沉。 “你护卫呢?” 庭中响起猎动的风声,是温夏的暗卫现身,朝戚延行礼。 温夏安静站立,可仍未听见戚延发落。 他不说话,她便再次请安道:“臣妾自会回行宫抄写经文,臣妾这就滚。” 纤细的身影再次扶身,月色长裙消失在璀璨良夜。 戚延紧望空空长夜,她发髻上掉落的花就在脚边。满地碎瓣,良辰好景都似像被他突兀打断。 他厉喝:“云匿。” 云匿领着一众暗卫现身,跪地请安。 戚延眸光冷扫,即便没有开口质问,也知道他们没有现身提醒他,是刻意。身为他的暗卫,他们不会不知道他身边人的貌征。 云匿年轻俊俏的脸像木雕的小人儿般毫无表情:“此人乃皇后,皇上见过皇后画像,属下们以为皇上行船跟踪,是自有主张。” 一旁,方才出声提醒的陈澜也跪下道:“属下也以为皇上自有主张!” 是啊,举朝都知他是见过温夏画像的。 可那画像他压根没碰,一眼都没看过。 他怎么能告诉旁人,他今晚终于才见着他成婚两年的皇后了,一眼惊为天人,想去询问人家门第,甚至想迎人家回宫。 戚延紧望早已寂静无人的廊芜,那袭翩跹白衣早已消失,只余晚风里一抹山茶花的幽香。 他无法理会此刻心间的滋味。 很矛盾,很怪异。 似风调雨顺突然轰塌,大厦突然将倾,一切既定轨迹都被生生折毁,被突然降临的神明否决,告诉他他二十四年所为皆是错的。 梁鹤鸣终于夺得灯会上的一本秘籍,满载而归,但带来的倒不是秘籍的欣喜,而是满脸的震惊。 “阿延,我在门外瞧见你的皇后了!她竟也在此处,已上了马车离去。” “不过她在青州倒也正常,只是为何也会在这食楼里?”梁鹤鸣忽然才察觉戚延神色不对:“不会你们撞见了吧?” “你真撞见你那小皇后了?” 梁鹤鸣紧问戚延,却见戚延眸光幽邃,面上好像没有往日每回的冷厌,每回的嘲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矛矛盾的死寂。 梁鹤鸣眼眸一亮:“你该不会见到她一见钟情了吧?你……” 戚延已疾步上楼。 梁鹤鸣追在他身后:“真被我说中了,你真的对她一见倾心……” “不过是一具皮囊,朕不至于荒唐至此。”戚延冰冷地回。 “当真?”梁鹤鸣嘴蠢,素来没阮思栋会说这些儿女情长的事,虽觉得有几分不信,但也未再追问,“城中灯火已经结束了,夜深了,此处离行宫很近,既然你们都已经见过了,不如咱们就歇在行宫吧。” 怎么可能。 戚延冷冷瞥一眼梁鹤鸣,薄唇冷嗤:“我与她即便见过了,我也不会犯那三千万。她住行宫,我住皇宫,此生此世,绝不相犯。” 言罢,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方才水畔的一袭白衣。 姣美纯情,嫣然动人。 细腰纤弱,青丝如绢。 紧握手中酒盏,窗口夜风卷来,怀中竟有一股怅然若失之感,戚延昂首饮下杯中清酒。 酒已冷,恰对得上喉中汹涌灼热,熄灭一切不切实际的势头。 城中热闹已在褪却,夜色逐渐恢复静谧色彩,戚延独坐良久,听不清梁鹤鸣在说些什么,只是想安静多饮些酒。 暗夜之下,云匿突然现身。 “皇上,行宫处遭遇袭击,皇后娘娘马车被劫。属下等不知道是要有所行动,还是任黑衣人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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