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简摆了一摞接一摞,夜深人静,凉风习习,温夏仍不敢停,一停下便想到方才他近在咫尺的胸膛与嗓音。 她以为他不会因为皮相看上她,他不是那么厌恶她么。 他若一直这么厌恶她,那她还觉得他是个爱憎分明的皇帝。可如今,她忽然更看不上他了。 经此一夜,温夏终是在天亮时病倒了。 不管是执笔写了一夜的经文,还是昨夜里发生的种种。她心惊胆战,身上又带着伤,太医来诊脉,是风寒发热所致。 可说要抄下一万字的经文,还差了好多。温夏想撑起来再写,终被白蔻哭着求住了手。 白蔻让宫女小心照看主子,抱着主子抄写了一整夜的经文,去了拙政园。 戚延今日是要去应江湖之约,与那剑客的师兄比武的。 他后半夜根本不曾睡好。早起时,侍奉穿戴的宫人捧来玄衫锦衣,绣金丝线的大氅,一双鹿皮靴履,玉腰带上镶嵌的多宝也格外悦目。 他没由来地,直觉今日比武必会赢。 正欲与梁鹤鸣出门赴约,陈澜道皇后的大宫女求见。 戚延微敛眉,坐回殿中召人进来。 梁鹤鸣也在殿中:“臣猜是你的皇后派宫女给你送早膳,听说你昨夜还诏了人进殿量衣裳。” “温家的事迁罪她这么多年,也该到头了。”梁鹤鸣一本正经,说着他观念里的看法:“帝后和睦,于国也是大好事。这趟回宫还是将皇后带上吧,放在这青州偏远之地,难保那些黑衣刺客不会再来第二回。你舍得这么如花似玉的小皇后被人抢了去?” 戚延虽不曾回答,可眉宇间已然松动,他昨夜便早有打算了。 白蔻已躬身行进殿中,怀中抱着一卷卷竹简。 不是早膳。 戚延微眯眼,面对这些竹简,总有下意识的厌,便也恣肆地躺进龙椅中。 才被他召见一次而已,她就敢拿奏章来,像那群老臣一样逼他看了? “奴婢拜见皇上。这是皇后娘娘为您抄写的祈福经文,请您审阅。”白蔻恭敬地呈着其中一卷,其余的二十卷全在一旁。 “长夜寒凉,娘娘也只够抄下这六千字,足有二十一卷,余下的四千字会在娘娘身子好些后尽快为您呈上,还请皇上恕罪。” 戚延早已变了脸色:“你再说一遍。” 他几乎是箭步来到临凤居。 殿门外的宫人见着他,惶恐地跪下请安。 他大步入殿,低喝:“寝宫何处,领路!” 可温夏不在寝宫,又去了书房。 余下不过四千字而已,她越欠着,越害怕如今的戚延。 戚延来到书房,案牍上亮着灯,只因温夏的眼睛患过雪盲症,太医为免复发,总要她白日里也不能做太伤眼睛的事。 她侧脸苍白,纤薄的身姿羸弱得摇摇欲倒,仍松松握着笔书写。 “谁要你抄的!”戚延踱步到案前。 见着他,她脸色似更加白了几分,垂下颤颤的眼睫扶身朝他行礼。 戚延冷冷问:“谁要你抄的,陈澜?” 温夏微顿,病中的嗓音越发低低软软:“是皇上您。” “建始五年,臣妾在宫中冲撞了您,您要臣妾写的经文。”她的声音没有怨怼,没有情绪,好像永远这么软软糯糯地:“臣妾的墨汁染了一行字,当时御前内侍传来话,臣妾于是知道了六千字不够祈福。您勿动怒了,臣妾再有三个时辰就可以抄完余下的了。” 戚延收紧瞳仁,竟才想起来这桩事。 他也许是罚过她抄那些什么破书,可他不记得她晕了墨,吉祥再罚她补上。 他甚至都没有见过这些经文,没有见过这么好看娟秀的字。 他沉喝:“朕龙体好得很,不需要这些破经文。” 温夏微顿:“它们不破的。” 她的嗓音很轻,却透着坚不可摧和一点不愿言说的情绪。戚延没有见过这样的她,甚至他如今与她并不相熟,除了夫妻这面上的名分。 他记忆里从前的她不是这样,是天真烂漫,是嘻嘻哈哈,还细心熨帖。每回他被父皇母后罚了,都只有她陪着他跪,只有她从小衣衫里掏出藏过来的鸡爪鸡腿,悄悄塞给他。 站在他面前的是他认识过的温夏,可却也不是了。 她花容苍白,半挽的乌发柔顺垂于双肩,安安静静地低眉,似随时等候暴怒的他发落。 戚延居然觉得,他竟有难言的时刻,难言心底这股奇怪逆堵的滋味。 他终是冷冷地道:“朕不喜欢看经文,等朕想到要你写的再议。” “来人,扶皇后回寝宫休息,服药。” 她始终只是低垂眉眼,没有意外,也没有欣喜,扶身朝他行礼:“臣妾谢过皇上恩典。” 宫人搀扶着温夏离开了书房。 戚延视线落在那些笔墨竹简上,恼喝宫人:“把皇后这些东西都收起来,染了风寒还让她写字,不要命了!” 宫人战战兢兢领命。 门口看了好半天的梁鹤鸣:“皇上……” 戚延回眸,深不见底的目光似冰冷剑刃。 梁鹤鸣:“……臣是说,你还去比剑吗?反正你肩上也有伤,不行就算了,顶多算个弃战,世人也不知道是你。” “这点事并不影响朕比剑。”戚延疾步跨步书房,气仍未消。 梁鹤鸣被他撞到肩膀:“皇上拿臣撒什么气,罚她抄经的又不是臣。皇上还是仔细想想还罚她抄了什么吧。” …… 幽静的竹林间,剑光四起,寒冽剑气凌厉划破寂静长空。 一直到与那剑客比试上,戚延想遍了也都没想到他还罚温夏做过什么。 武者归心,剑士绝不可走神。 这一场比试,戚延自诩功法上绝对能赢的,可竟输了。 直到对方利剑刺向他身体,他本可以还招,但凝神归位已是不及,侧身一避,剑刃刺向了他左臂。 那剑客也是讲究,见他不避已在收手,但还是刺破他皮肉。 戚延:“我输了。”他收起剑就要走。 青衣剑客:“你玩老子!” 这一场比试,戚延明明自认输了,剑客依旧不依不饶,觉得被他鄙视,没被重视,一定要拉着戚延再战一回,不许他留情。 比试终于结束,青衣剑客被戚延凌厉招式击退在竹林间,倒地喘息。 戚延将剑凌空扔给梁鹤鸣,调整气息沉步飞出林间。 回程的马车上,梁鹤鸣为戚延手臂处的伤口包扎,叹道:“好在那是个讲究人,没真扎进来。” “朕也没真刺他。” “但你还是受伤了。” 戚延微顿,目光忽然讳莫如深:“朕说过,若遇高手,伤又何妨。” 他忽然觉得马车不够快,下令驾车的陈澜再快一点。
第27章 行宫之中, 青州郡守常善治已等候多时,终于等到戚延回宫。 他所来是为黑衣刺客一事, 可惜查无所获,整个青州就只搜出两名潜逃的黑衣刺客,皆在被捕后服毒自尽。而南城门外离开过一支可疑的商队,但常善治派人再追上,也为时已晚。仵作从那毒上也验不出方向,毒乃砒/霜,各地皆能弄到。 禀完这些, 一袭绯袍的常善治跪在殿中,惶惶不安,等候发落。 戚延侧坐在龙椅上, 左肩两处都是伤,身体只能懒懒斜靠才舒服些。他剑眉下的眼眸深不可测, 周身气场森寒逼人,闻言自然是怒的, 冷冷道一声“蠢货”。 “两个人换十几人出城,声东击西,调虎离山,这点伎俩你都看不出来,当什么官?” 常善治只得深深伏下年迈的脊梁。 “叫仵作验尸,肚子里吃的什么, 什么时辰吃的, 都给朕挖清楚。” 这毫无温度的声音下, 常善治哆嗦地起身, 唯恐原本戴得安安稳稳的乌纱帽被摘去。皇后迁居青州,他本已尽最大的能力做好了一切, 明明皇后娘娘呆得舒舒服服,明明连街头巷尾的黄口小儿都知当今皇上不看重皇后。抓个刺客,不过是走个流程,只要尽力了查不清也就算了。 到此刻,常善治总算明白,皇后该是与以往不同了。 紧张的气氛下,宫人小心将温茶奉至御前,戚延饮罢睨向眼前宫女。 到底不是专业侍奉在御前的宫人,宫女并不机灵,没有瞧出这深不可测的眼眸之下是什么意思,惶恐地跪下。 戚延眸子越来越沉,如果跟前是个太监的话,他早就踹了下去。 梁鹤鸣在旁提醒那宫女:“皇后如何了?还不向皇上禀报。” 宫女恍然般,忙答得十分老实:“皇后娘娘未再抄经文,眼眶红过,奴婢与如意换值时在珠帘外瞧不真切,皇后娘娘像是落泪了,不知是否是去岁患过眼疾所致的。如今娘娘服了退热的药,已睡下。” 戚延听到这声“眼疾”,才想起去岁她患过雪盲症…… 他便一时沉默了。 梁鹤鸣道:“皇上可要去瞧瞧皇后?” “朕不瞧,朕腿疼,宣个太医给朕看看肩处伤口。” “腿疼看什么肩?”梁鹤鸣问得一本正经。 戚延冷冷扔给他一个“闭嘴”的眼神。 肩胛处的伤倒是在与那青衣剑客比武时被撕开了些,太医处理的细钳拉出一股痛觉。戚延波澜不惊受着,拉好寝衣,任宫女穿上外袍。 于他而言,青州行宫实在窄小,只有拙政园宽阔许多,临凤居更称不上多气派。 自拙政园的甬道走出尽头,便是一面黑瓦青墙,穿过墙上这扇月洞门,便是亭台楼阁,假石山水。且因行宫多年未曾入住皇家贵人,这楼阁未维葺,山水未布景,其下池塘生着杂草。若放春夏季,戚延都觉得这池子寒酸得不适合养鱼养莲,更适合蟾蜍霸占。 一路行到此处,再往前便是临凤居的宫殿了。 侍奉一旁的宫女一路低低禀着:“往西面有一片梅林,是娘娘常爱去的地方。行宫后山还有一处山涧温泉,也是娘娘喜欢的,娘娘每日午时都会去泡上半个时辰,常在温泉水中泡得睡着了。” 戚延一面听着,皱起眉:“不会感染风寒?” “回皇上的话,不会感染风寒,池子四面有帷纱,泉水热乎着呢。” 戚延停了脚步,眼眸远眺前处。 宫女如今已揣摩出了一点机灵劲,顺着帝王的视线暗暗望去。 宫阙四方的庭院中,屹立着高大的银杏树,枝桠上系着春节里众人祈愿的红绸带,正随风飘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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