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妥当。 第三日清晨,魏紫见赵蓁手掌托着饭团,站在窗口,以复杂多变的哨声扮作鸟鸣。 半个时辰后,有扑簌簌振翅声自远而近,但刚靠近小院上空,皆被突如其来的羽箭驱赶。 终于有一只鹰隼突破羽箭重重阻碍来到面前,魏紫感觉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 只见它停落在窗台上,收拢羽翼从赵蓁手中啄了饭团取食,还用脑袋主动顶她手背。 赵蓁眼神闪烁了一下,摸了摸它脑袋,将布条绑在它腿上。 吃完饭团,鹰隼展翅高飞。 赵蓁看目送它离去,皱眉不语。 * 入夜。 裴淮刚到府门口下马车,就见有人上前回事。 “……一群灰鹰,也不知从何而来……” “……箭矢赶走后,还有一只漏网,属下发现它脚上绑着东西,就将它留下了……” 是因为那两人遇险,所以要联系多日不曾露面的姚黄吗? 他眼底闪过了然,继而又幽暗几分。 吩咐让将那只漏网的灰鹰送到书房,裴淮大步入了后院。 把沾了霉味的衣衫换了,又匆匆填了肚子,去了书房。 西北的战事尚未最后结束,他忙碌异常。 因此,她的谋逆案才一直拖延,迟迟未曾升堂审理。 当然,到底为什么一直拖延,只有他心里知道。 书房里。 裴淮看着趴在他案头,歪头用那一双豆大的眼珠定定瞧着自己的灰鹰,神情冷漠。 他刚要离远些,却见那灰鹰竟然大着鸟胆靠近几分,还用它灰扑扑的毛脑袋来蹭他手背。 他撇一眼这扁毛畜生,很想揪着它的伶仃细脚一把丢出窗外,却始终没有下手。 他看见了他脑袋上一小撮独有的白毛。 “原来,是你啊——” 裴淮很快将丢出去的念头抛开,从它脚上取下布条。 剑眉意外地微微挑起,上面记号代表的意思让他颇为意外。 没有联络手下暗卫和武婢,倒是请他这个万般厌恶之人相见。 “辅国公,本宫有事相商,请前来一见。” 竟然是想要见他? 这句不带丝毫感情的话,似乎在他结了冰的心湖上砸了一个洞,终于冰下湖水有了细微的涟漪。 朝思暮想的人就在府中,却要强忍着不见,一旦对方主动请求,哪怕如此冷冰冰的话,裴淮心里也生出了几许焦躁的渴望来。 看看天色,似乎还不算太晚。 裴淮压抑着心中一丝雀跃,高声吩咐:“打水,更衣!” 可当他快速拭干头发换了衣衫走出书房时,脚步又顿住了。 他原地停驻半晌,似乎想到了什么,倏地又转身回了书房,重新拿起那个布条,拿在手中细细摩挲。 布条上的记号,是她带他入军营不久便学会的,至今从未遗忘。 甚至那只有着一撮白毛的灰鹰,也是她带着他亲手哺喂过的,亲眼看着它破壳,看着它在手中啄食,看着它换羽蜕变。 如同自己在她面前一般。 裴淮的心口酸涩地抽痛起来。 往事点滴,他千般珍藏,从未敢忘。 一只灰鹰一条布带,瞬间让往事如同决堤的潮水般在他心中翻涌,竟然鬼使神差就要去见她。 阿姐啊,好手段,好算计! 裴淮紧紧攥着那布条,冷着脸绕到桌案后坐下,刚才的雀跃和欣喜犹如烟尘般早已弥散,只余一片冷漠,久久充斥眼底。 突然,一种嘲讽或是自嘲的笑意,从眼尾慢慢荡漾开来,他不自禁发出一道沉默的哑笑。 他,和她,谁又比谁差了? 不急,慢慢来。 * 赵蓁等到夜半也不见有动静,知道今日应该无果了。 漆黑的午夜,窗外寒风呼啸声连连。 赵蓁想起牢中二人,心口像是被寒风刮过,生生剧痛起来。 她静静躺在塌上,轻抚自己的脸颊,黑暗中,她的眼神冷漠又理智,像是待价而沽的商人。 可手指从左边锁骨下落时,她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 那里什么都没有,可似乎又有什么永远也不能结痂的伤口血淋淋地烂在那里,好像是那人用滚烫的鼻息硬生生烙出的伤口。 赵蓁狠狠皱眉,耻辱和痛苦犹如巨浪,在她眼底翻腾,恨不得将那处的烂肉直接抠出来。 可到底理智始终占了上风。 * 第二天清晨。 赵蓁早起让魏紫摘寻了一些枯黄的树叶,刻下记号后,让她放入后院的小溪流中。 魏紫一脸莫名,但又不敢多言。 她不知道这是要做什么。 赵蓁沉默用了早膳。 心中估算这枯叶顺着环绕大半侯府的小溪流走,什么时候会在前院书房的转折那里被截住。 第9章 ◎鱼儿试探着咬饵,捕者心尖微颤◎ 第九章 入夜,裴淮刚刚回府。 小厮来禀:“公爷,张阁老要见您,已经等了您约莫有两个时辰了,期间,小的曾请他明日再来,可他却说有十分要紧之事,必须今日就要见到您,小的们看他脸色青灰仿佛有些不好,也不敢多劝,只好命府中大夫一直候着。” 裴淮听罢,脚下步子不停。 小厮小跑步跟着,继续说着张阁老的事:“一刻钟前,张阁老让小的传话,说那两位的事,原是宫里那位用计相逼不得已为之,只要您能高抬贵手,无论什么条件,他都竭尽全力。” 裴淮步子缓了缓:“让厨房送点吃食来,还有,再烧些热水。” 小厮知道,这是愿意见张阁老的意思,但还得晾一晾他。 进了书房,梁嬷嬷拿着几张枯叶过来:“主子爷,是从长公主小院中流出的,属下见那魏紫小心翼翼的模样,就留了个心——” 裴淮顿了顿才缓缓接过那几张枯叶。 梁嬷嬷退下,屋中寂静。 “阿淮,可能有空?阿姐有事拜托你。” 消失了近三年的亲密,终于又回来了。 他看着自己渐渐收拢的大网,故意让自己忽略这从疏远到亲密急转直下隐藏的计谋,眼看就要捕获到梦寐以求的猎物,连指尖都在颤抖。 裴淮将枯叶一张张在桌案上摆好,带着伤疤的修长手指顺着一个记号细细抚摸过去,像是在抚摸什么人的脸颊。 他的眼神贪婪又痴迷,将枯叶细细看了许久,终于不再满足,而是将枯叶缓缓贴上了自己的额头,继而落到脸颊。 最后,到了嘴边。 有人送来了吃食和热水,裴淮却无视那碗热腾腾的汤面,径直去了净室。 一刻钟后,他选了一件宝蓝色绣云纹的袍子,让梁嬷嬷给他仔细梳了发髻,脚步轻快地往后院而去 * 张阁老刚得了确切消息,可左等右等,一直见不到人。 他一口茶喝下去,咳得比死人还要灰败的老脸上,可怖的潮红一片。 身后侍从连忙给他拍背顺气:“老爷慢些,辅国公只要愿意见您,都一切好说。他要什么咱们就给什么,只要两位爷和三位小少爷能平安回来,以后的事,咱们从长计议便是!” 张阁老在心里将裴淮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根本没想到那裴淮竟然如此丧心病狂,让锦衣卫随便按了一个罪名就抓人,如今,只知道他心爱的嫡长孙比照着方琦受过的酷刑轮了两遍,只剩一口气险险吊着。 张阁老如今悔之晚矣,下定决心在救了儿子孙子后,一定要明哲保身。 眼下,他除了继续等待,别无他法。 * 后院。 赵蓁听见隐隐约约有人声响起,“见过公爷”。 一颗心稳稳落下,但也微快了一拍,不过,她马上很快又镇定下来。 魏紫欣喜地撩开帘子,巴巴地等在门口,直到裴淮远远及近,她恭敬行礼:“裴世子,我们殿下已经等了许久了。” 裴淮幽暗的眸色,因为听着那一声熟悉但有些久远的“裴世子”和缓了几分。 可不知想到什么,脸色始终有些阴沉。 他在门口站定,随意地“嗯”了一声,见魏紫犹如儿时般想要给他脱下大氅,微微侧身,无表情地自己抬手去解氅衣带子。 魏紫手落了空,有些尴尬,想起如今早已物是人非,倒也很快释怀,马上把称呼也一同改了:“裴公爷请——” 氅衣被重重抛了过来,魏紫察觉到了眼前之人心情欠佳,只好小心翼翼将人迎进屋里。 裴淮进门就看见赵蓁在屋内唯一一张方桌边站着,正静静看着他。 脸上没有太多喜怒,可就是这平和的态度,让他眼底比刚才又多添了几许怒色。 “下官,见过长公主殿下,”裴淮冷着脸行礼,不等赵蓁回应,人却已经径直坐下了。 赵蓁眼神沉了沉,刚要开口却被魏紫几步过来一把拉住了衣袖:“殿下也坐,今日好不容易等来了裴国公,你们好好聊,奴婢去煮点茶水来。” 赵蓁被她生生拉拽着坐下,不禁微微蹙眉,但想起自己今天的交易,脸色和缓几分。 “裴公爷,本宫知你公务缠身,本也不敢打扰,但齐振和方琦如今遭遇不测,看在你们以往情分,本宫请你帮助一二,”赵蓁仔细斟酌言辞,后面那句“你有什么条件,本宫亦会尽力满足”到底还是没有出口。 甚至,看到裴淮黑沉沉的眼眸,原本到了嘴边了“阿淮”也没有出口。 裴淮眼底明显有了愠色。 这口气,和枯叶上的记号,完全不是一个人! “阿淮,阿姐有急事要见你。” 他是来见只能在梦中见到的阿姐的,若是要见长公主殿下,他随时可升堂问案,何愁见不到? 赵蓁见他比进屋之前脸色更加不好,也懒得去费神去猜,珉了珉唇,终于将后面那句说了出来:“裴公爷有什么条件,本宫亦会尽力满足。” 裴淮脸色彻底黑沉下来,眼底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汹涌翻腾,阴郁的神色甚是骇人,只觉一颗心似被死死摁在油锅中反复煎熬,疼得透过不气来。 踏出书房的瞬间,他的好心情就荡然无存了。 一路上都在思忖,他们兄弟四人,她是凭着哪国法度哪条律例,就将亲疏分得如此分明? 他是亲密无间的“怀瑾”,自己是公事公办的“辅国公”; 他二人是需要她护在身后仔细照拂的亲人,而自己却只是用来冷冰冰交易的同僚! 裴淮只觉肩膀上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又要被心头怒气冲得彻底崩开,他死死盯着赵蓁,眼神都带了几分阴鸷。 如果可以,他真想拖着她一起沉沦,一起堕入阿鼻地狱永不复生! 两人对坐,赵蓁将裴淮憎恶的神色皆收眼底。 心中慨叹,到底身无长物求人不易,也许刚才没有太过殷勤,让他没有高高在上被人捧着的乐趣,所以一开口就要遭人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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