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做你的阿墨。” 秦老太太站了起来:“你觉得我没资格管你,可你又有何资格不服我的管教?你吃的、穿的、学的,哪一样不是宋家的?当年我绑得了云韫素,今天就绑得了你!就像你说的,你娘是被绑着生下的你,你生来就是被我们绑着的,该被我们绑一辈子!宋津。” 宋津走上前来:“母亲。” “把他带回去,好好面壁思过,一个月不许出门。” “是。”宋津一挥手,府卫纷纷涌来。 宋砚回身,低声道:“冯策。” 冯策眉目一凛,颔首后一声口哨吹下,刹那间无数黑影从国公府四方涌来,持弩持箭高立屋檐之上。底下的府卫瞬间变了脸色,宋津大惊:“阿墨!” 宋砚以剑抵地,笑了笑:“真要杀起来吗?那第二天满城都会传遍国公府父子内斗互杀的丑闻。要杀吗?” 秦老太太气急大喊:“宋知墨,宋知墨!你到底在闹什么!我们国公府难道欠了你什么吗?你记住你姓宋,不姓云!” 宋砚背对着她,没应声。 秦老太太喊了半天,声嘶力竭。她不明白到底哪里不对,他们才是一家人,姓宋的一家人!为什么他总一心向外,为什么他这么恨这个家、恨他们?她哪一刻不是在为他考虑,哪一件事不是在为他做打算!她养坏了他……是太娇惯了吗? 秦老太太摆了摆颤抖着的手,宋津抿唇,让府卫们都退下。秦老太太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她的影子那么短,他的影子却被拉得那么长,长得已经和她的影子融到一块了。她轻声问:“阿墨,可以让那些人都退下了吗?非得把祖母逼死在你面前吗?” 他的影子一点一点从她的影子中抽离,投在院中的无数黑影也随他的举动悄然退回了暗处。他的影子跨过门槛,离她越来越远。走时他只说了一句:“别再管着我了,我是我,你们是你们。” 我是我,你们是你们。秦老太太无声地笑起来,一家人,为何要分彼此? 再度回到居竹院时,已是亥时时分,居竹院内外已形同两个世界,国公府的府卫与宋砚的暗卫仍在暗中对峙着。宋砚遣退仆从,在窗前望着月亮坐了一会儿。渐渐地,他感觉全身脱力,整个人蜷缩在了地上。 惨白的月光笼盖着他,凌乱的发盖着他的脸。宋砚睁着眼睛,从袖中摸出那根已快被磨秃的簪子,摸索着对准了自己左胸上的小小圆疤。 他一点一点往里按,痛感使他清醒,血气使他晕眩。他抱紧自己,呢喃着:“娘亲,阿墨的爱不脏的……别不要阿墨。娘亲,娘亲,求你爱一爱阿墨……阿墨想你。”
第19章 窗外鸟雀啁啾,柳筝翻个身,猛地意识到外头太阳竟已高高挂起了。她忙坐起身,边披衣服边下楼,走到楼梯口往外一望,王初翠已经把豆腐脑给搬到外头去了,正招呼着客人说今儿只做了一桶,先到者先得。 没想到早起这么多年了,自己还会有起得这么迟的时候。柳筝上楼换衣服,随手挽挽头发,下楼去院子里打水洗漱,顺便把衣服也给洗了。收拾完了,她过去帮王初翠打豆腐脑,埋怨地问:“怎么不叫我起来?” “看你睡那么香,姥姥哪里忍心哦。”王初翠戳戳她软绵绵的脸颊,“还困不啦,要是还困,再上去睡会儿,反正要卖完了。” 柳筝揉揉眼睛:“不睡了,再睡中午晚上就睡不着了。今天我想去趟顾府,有些事儿想问问罗先生。” “好,不着急,一会儿我给你做些点心带上,你罗先生最爱吃我做的蛋黄酥饼了,这回多做点。” “嗯,上回带的都不够罗先生吃的。” “她还爱吃就好。”王初翠笑眯了眼。 卖完了豆腐,柳筝坐在铺前算了会儿账,算一会儿就发一会儿呆。今天宋砚仍没有来。 想想也是……她都说了那样的话,但凡是有点自尊的人,都不会再来了。柳筝一想起就忍不住叹气,捋捋头发开始收拾要带去顾府的东西。 下午柳筝拿着花笺顺利地进了顾府,管家婆子引她进了院子,罗净秋早在亭中等候了,一见到她立刻起身相迎。柳筝行礼:“罗先生午好。” “午好午好,王婆婆身体怎么样了?” “药早停了,没什么要紧的了,康健着呢。先生,这是姥姥做的点心,您尝尝。” 一通寒暄后,柳筝把自己最近和宋砚的接触说了,两人一道顺着回廊走,回廊之外的草埔上有几只丹顶鹤正闲庭信步地扇动着羽翅。 “原来他是心悦于你……怪不得我先前叫人去查,完全没查出他跟西街巷能有什么关联,你顾师丈还疑心会不会是你当年的事引人注意了,忙叫人去了一趟苏州府检查事情首尾,派去的人到现在还没回来。” 提到这个,柳筝默然垂眸:“这些年我总麻烦您和师丈,真是过意不去。” 罗净秋慈爱地摸摸她的发道:“你在我这和寻真没有分别,都是我的女儿,何来麻烦不麻烦一说?这丫头不知道又跟她你师爷在哪儿逗留了,说是这个月入京,马上进七月了,还没个影迹。嘴上说着想我了,我看是压根没半点想头!哪里比得上你,不论在哪都会记得给我递信递花笺。” 柳筝笑道:“她还是那么贪玩。顾师兄今年不回来了吗?” “你还不知道他?一心想做跟你师爷一样的游侠,整天想着除暴安良,京城哪容得下他。上回来信都是两个月前了,说要留在湖广剿匪。唉,男大不中留,随他去吧。” 两人笑了一阵,坐下一起喝茶。罗净秋拿出珍藏的江南凤团雀舌芽茶命人沏了,柳筝开了王初翠给她准备的食盒,拿出几样精巧点心来。闲聊了一会儿,柳筝问自己到底还宋砚什么礼合适。 罗净秋也从她的问话里感觉到了不一般,笑盈盈地问:“你和他都到这一步了?” 柳筝愣了愣,旋即笑了:“回个礼而已呀,先生。而且我确实喜欢那盆花,毕竟是自己亲手救活的。” 柳筝犹豫着把那天为宋砚治伤,昨日她对他说什么求不求的事一并说了,提了自己的疑问:“按理说他身份尊贵,武功高强,等闲三五人难近他身,怎会受那么重的鞭伤?家里罚的吗?也罚得太狠了……他并不像是会犯大错的人。” 罗净秋点点头,感慨道:“这事听着匪夷所思,但放在这些个大族人家身上,又觉得寻常了。更匪夷所思的,你连想都想不到。听说昨晚上国公府闹出了好大的动静,有人看到里面亮了许多火把,到底是在捉贼呢还是发生了什么事,没人知道。刚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一件事……其实,你们小时候应该见过面呢。” 柳筝微惊:“我和他?这十几年来我不是在应天府就是在苏州府,我和他怎么可能会见过面?” “还记得你姥爷死的第二年春天,你来吴江县县衙小住的那段时间吗?” “当然记得,那是我第一回 在先生家小住,每天都跟顾师兄和寻真一起读书习武,闲了就一起爬树爬假山打弹弓,还摘过桑葚抓过兔子……我没玩得那么开心过,这辈子也忘不了。” 罗净秋也因她的话回忆起了从前,再看她,已跟她们第一次见面时完全不一样了,不禁面露欣慰。如今的柳筝干净明媚,独立温柔,有着对生活最平凡也最难得的热情,和十一年前那个目光漠然的小女孩儿截然不同。 罗净秋挥退了仆从,这才轻声道:“你师丈是顾萱的远亲,这你知道的。那时章鹤刚当上宋砚的老师,宋砚求了他一件事,说要给他母亲治病。定国公府是何等勋贵,什么样的太医请不到?后来他多番追问,才知道是……疯病。” 柳筝心绪百转,暗暗握紧了杯盏。 罗净秋继续道:“也是巧,正好吴江县有个能治心疾的名医,多番安排后,国公府决定带侯夫人去吴江县诊治。一直以来,国公府都对外说侯夫人是自难产后褥病难愈,不能见风,所以只能待在后宅中无法见客。要不是那年顾家托了你师丈暗中周旋此事,我们也不可能听到这点风声……也就是那年,定国侯和小世子在我们县衙内暂住了一二日,也不知道后来结果怎么样,反正他们没在吴江县待太久就回去了。” 柳筝脑海里浮现出一点模模糊糊的印象:“他们那时住在县衙后院的厢房里?先生和师丈都不许我们靠近半步,说免得惊扰了贵人。顾师兄闲不住,拉着我和寻真爬墙,非要看看才从京城来的贵人长什么样,结果,我们那时候太小了,墙头都骑不稳……院里站了个凶神恶煞的军爷,张嘴一吼就把我们吓得从墙头跌下去了。事后先生罚我们抄书,每个人把千字文抄了十五遍,抄完手酸了半个月。” “当时那个军爷,就是冯策的舅舅,随老定国公上过战场立过功的刘千户。冯策是他们的小辈中最出色的一个,长得和刘千户很像,十岁就被秦老夫人选了给小世子做随身护卫,所以上回你一说黑脸煞神,我就猜到了。” 柳筝心情复杂,半晌无言。 罗净秋扯回正题:“你要说还他什么礼,这我也给不出什么好建议。别的往来也就罢了,这是你们私人间的事,几分情几分意,得你自己揣摩。” 天黑之前,柳筝坐上顾府安排的马车回家了。临到清溪河时,柳筝先下了车,托车夫先帮她把先生送她的东西搬回家里去,自己则走到清溪河附近散心。一段时间没过来,河中央已开了几朵粉白莲花,莲叶层叠。有船夫正撑着长长的船竿过河回家。 柳筝走了一会儿,看到桥边站了个熟悉的身影,走近一看,果然是何家媳妇叶氏。柳筝上前同她问好,叶氏呆呆地点头,脸上挂着两串泪痕。柳筝关切地问她怎么了,为何近日都没再去她们家坐坐,叶氏连连摇头,推说得回去做饭就转身离开了。走了没两步,叶氏回头,欲言又止道:“柳姑娘近日最好别总单独出门了,眼见这天都要黑了,不安全。再会啊。” 柳筝望望河面上的夕阳倒影,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闲逛好一会儿了,赶紧往家走,怕姥姥等急了会胡思乱想。 走在路上时柳筝还在回想罗净秋的话,脑海中浮现出一些久远的画面。那时他们三个骑在墙上往院子里看,除了看到一个黑脸军爷外,还看到了一个坐在桌前看书的小孩子……贵人们离开时,他们躲在角落里偷偷看他们出门坐上马车,也看到了那个被人群簇拥着的孩子。他长什么样她已经完全记不起来了,只记得他脸圆圆的,总是不言不语,坐姿、走姿都和他们三个野惯了的孩子不一样,举手投足都很好看。 宋砚的举手投足也很好看。记忆中的小小身影渐渐和少年的影子重叠,柳筝内心唏嘘。 到了家门前,柳筝抬手推门,门却被人从里栓住了,她连拍几下喊姥姥,门栓一动,门开了,王初翠面色凝重地把她往里一拉,示意她别吭声,又把门拴住了。柳筝惊疑不定地地转过身,却看到了两眼含泪的冯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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