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已经简单收拾过了,可常庆殿空置了一年有余,桌上地上依旧是铺了重重的的灰尘,只是将床榻好生收拾了,算是能勉强先凑合一夜。 夜里,孟娉瑶躺在床上歇息,绿玉就坐在床边上守着。 她看着自家主子,欲言又止了好几回,可一想到自家主子如今的身体,到底还是没有将心头的话问出口。 不知过了多久,她也已经是浑浑噩噩的趴在床边睡了过去。 外边,悬在空中的月亮消瘦成了一条弯弯的弧线,星星的光芒更是黯淡得几乎没有。 承文殿里却是灯火通明。 周景和依旧在看折子,越是看,越是烦闷。 寻常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的事儿,这会儿若在他的眼里却好似成了大错,他极为烦躁的翻开着手中的折子,觉得今日好似没有一件事是顺应了自己的心意的。 元庆知道周景和大约是心情不好,所以在他跟前伺候时只能更是谨慎,免得触了他的霉头。 眼看着更漏已过了亥时,元庆见周景和还是并没有歇下的意思,只得硬着头皮劝道:“陛下,时辰不早了,不如先歇息吧。” 周景和捏紧了手中的笔,抬眼看向元庆,对上周景和的目光,元庆慌忙低下头去,心里却不知方才自个的那几句话是有哪里触怒了周景和。 “今日……”周景和到底是搁了笔,“今日那被大火烧死的宫女,尸身如何处置的?” 他的声音中听不出喜怒来,可元庆额头却不自觉开始冒起细汗,“按照陛下的吩咐,原来是要直接拿了席子裹着丢到乱葬岗去,只是那尸身拖出来的时候已经入夜了,宫门也下钥了,管事的太监怕这尸身留在宫中会冲撞了贵人,可这会儿要开宫门又是坏了宫中规矩,他一时拿不定主意,便来问了奴才。” 元庆越是说着,声音也越来越小,显然是没了底气,“奴才想着他这话说的也是有理,正好那观羽殿只是主殿被烧了个干净,偏殿虽说住不得人,但只是将那尸身勉强放上一夜应当是不成问题,就让他先将尸身放在观羽殿偏殿,等明日一早宫门开了再送出宫去……” 元庆的话还不曾说完,周景和就猛地站起身来往外边走去,元庆连忙跟了上去,“陛下,这么晚了您是要去哪儿?” 周景和的声音沉得让人生惧,他道:“观羽殿。” 元庆脚步一顿,可到底还是跟了上去。 观羽殿。 那场大火虽然已经被扑灭,可漆黑的焦土,倒塌了一半的宫室以及空中散发的焦味都能清晰的昭示着这儿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周景和从那潮湿的泥泞中大步踏过,元庆提着照亮的灯笼一直在后边气喘吁吁的追着,却始终没跟上他的步子,只能一直提醒道:“这儿也还没来得及收拾,陛下可要小心脚下,免得踩着了什么东西伤着您就不好了。” 周景和没应声,依旧快步往偏殿走去。 等到了偏殿门口,他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元庆方才还不容易跟了上来,见他停下便开口道:“陛下,长星姑娘的尸身便应当是放置在这儿了。” 周景和依旧没应声,元庆有些担忧悄悄抬头去瞧他神色,若有似无的月色下,他瞧见周景和的脸色苍白如纸,那双从来瞧不出波澜的眼眸里,好似竭力压抑着铺天盖地的恐慌。 他不敢再细看,只能佯装若无其事的低下头去。 周景和还是迈进了偏殿。 孟娉瑶搬来观羽殿之前,这儿应当是许久不曾修缮过的宫室,据说桌椅床铺上都积了厚厚的灰,可孟娉瑶搬来之后,长星与绿玉就将这儿里里外外都打扫得干净。 从孟娉瑶被废黜,没了皇后这个尊贵的身份,身边的那些宫人就已经各自寻了出路,零星留下来的那么几个,也多是做事懒散,若是要指望他们是指望不上的,所以绿玉与长星两人凡事都只能亲力亲为。 周景和方才踏入偏殿,元庆就手脚极快的将里头的烛火点亮。 里边很快亮堂起来,周景和一步步往里边走去,里头吹进来的黑灰在半空中飘飘洒洒,落在他的肩膀,发梢,他恍然未觉,只步步向前走。 长星的尸身被放在床榻边的地面上。 她只是个身份微贱的小宫女,自然是不配躺在床榻上的,被烧死之后,她能在这偏殿中安然度过这一夜已经是她运气好,否则她方才咽了气就应当被裹了席子丢去乱葬岗。 否则若是被这晦气东西冲撞了宫中贵人,他们这些奴才,哪个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周景和走到那具尸身的身边,居高临下的往下看,那具尸身早已瞧不出长星的模样,她被这场大火烧得面目全非。 那些人是以她的身形以及身上被烧得残破的衣物验证了她的身份。 可只是一眼,周景和就知道,这并非是长星。 他在文阳殿与她朝夕相处了七年,更是与她有过夫妻之实,他应当算是这世上最了解她的身体的人。 即便穿着一样的衣衫,有着相似的身形,他也依旧一眼就能分辨。 周景和的脸色赫然变了,他目光阴冷的往外头走去,此刻的他心里更多并非是因为被骗生气,而是止不住的想着,她费尽心思也要出宫,是为了魏清嘉吗? 明明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她还是忘不了他? 元庆没料想周景和又好似突然发了怒,他慌慌张张的拎着灯笼又连忙跟上周景和的步子,一路赶回了承文殿。 等到了承文殿,元庆斟酌了好一会,才总算尝试着开口问起那具尸身的事,“那陛下,明日这长星姑娘的尸身该当如何处置呢?” 他也知道这会儿的周景和面色不对,可明日一早那管事太监就要将这尸身丢去乱葬岗了,他要是现在不将这事问个明白,等到那管事太监底下的人真将这尸身丢去了乱葬岗,那这事儿怕就真难办了。 所以他只能顶着压力开了口。 周景和闻言,冷笑一声道:“不过是一个低贱宫女,用席子裹了丢到乱葬岗去便是,还需要朕来教你?” 元庆再不敢多言,只能连连应声道:“是,奴才明白了。” 他能坐到如今的位置上,足以说明他是个擅长揣摩主子心思的,可是今晚周景和的心思,他是真的猜不透,也是不敢猜。 元庆方才应下,周景和又抬眸道:“让元尧来见朕。” 若是寻常时候,元庆大约会劝一句,说天色晚了,让周景和好生歇息,明日再请元尧过来之类,可这会儿他是一个字也不敢说,只应道:“是。” 元尧过来的时候也觉得奇怪,路上便忍不住跟元庆打听了一句,“陛下可有说是什么事儿。” 元庆摇头,“你去了便知道了。” 过了一会,他又提醒道:“陛下这会儿心情不大好,待会儿你还是注意着些。” 元尧只能点头,等到了承文殿见了周景和,他才知道元庆说的话可当真没错。 此时已近八月,上京暑热未消,半夜外头或许凉快些,可元尧一路匆匆赶来,身上也已冒了汗,可一进承文殿,他就觉得周身的温度即刻降了下来,好似瞬间被人丢到了冰室之中。 可他还是只能硬着头皮开口恭敬道:“陛下。” 周景和瞥了他一眼,然后才道:“今夜叫你过来,是有一件事要你去办,你即刻去上京各个城门口盯着,若是有人要出城,必定得先过了你的检查。” 元尧点头,又问道:“陛下可是要寻什么人?” 周景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才道:“寻陈长星。” 元尧心中一惊,下意识抬起头来道:“长星姑娘不是……” 他的话方才说了一半便正好对上周景和幽深的目光,很快回过神来应道:“属下明白了。” “那便去办吧。”周景和并没有兴致多言。 元尧刚要应下,又想起这会儿已是丑时,皇城与各个城门口的距离可不算远,就算是快马加鞭等到了怕也得第二日拂晓,这也不知是否会误了事。 于是便又开口与周景和说明,“若是明日拂晓才到,长星姑娘有出城的心思,怕是已经出了城。” 周景和神色一顿,“你先按照朕的意思去办,旁的,朕自有打算。” 元尧听着,也自然不会再多言,很快恭敬应下便告退出去。 宫外,一辆灰沉沉的马车在夜色中匆忙赶路。 马车里,折腾了一日的长星或许是有些疲惫的,可她眼里却不见分毫疲累,反而是兴奋的左顾右盼着。 这会儿已经是夜深人静,她也可以大着胆子掀开车帘的一角,去看看外边的景致。 她不是第一回 出宫来,但这一回却和从前全然不同,因为这一次她是真正自由的。 长星在马车里折腾着,想起欣妃的那个木盒子,便又从包袱中将它翻了出来。 她曾经那么多次捧着这个盒子克制不住的想知道欣妃到底给她留下了什么,但是每一次都还是遵照欣妃的要求,并未提前打开。 而如今,她终于真正离开了那座宫殿,真正得到了可以将这只木盒子打开的资格。 想着,她伸手拨开上面的木扣,盒子应声打开。 瞧清楚了里面的东西之后,她也不由得有些愣神,里面是整整齐齐的几张银票和一封信以及一张字条。 没什么重物。 难怪她每回将这木盒子拿在手中掂量总觉得轻飘飘的。 她伸手拿了那张字条,展开之后瞧见上面只有寥寥几句话,是欣妃写给她的。 大约都是感谢她那些日子的照料。 长星看着也克制不住觉得有些眼酸,虽然只是一些简单的字句,可她看着总是止不住想起欣妃,就如同是她在病榻上攥着长星的手亲口与长星说了这些话一样。 她说,“从你来了冷宫,这儿才算是有了些生气。” 她说,“我知我总是疯疯癫癫的,定是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 长星看到了字条的最后,见上边写着,“这几张银票是我入宫时带来的,你若是出了宫定是有使银子的地方,也不需同我客气,只是若是有一日你正好路过青州,还请帮我打听打听青州的萧家萧争是否有了妻室,若他已许了妻室,便不必再去打扰他,将这封信焚了便是,若是他依旧等我,便请你帮我将这封信送到他的手中……” 长星将字条看完,想起欣妃从前郁郁寡欢的模样,心里大约也能有些猜想。 她轻轻叹了口气,将那字条连着银票以及那封信一块儿收进了木盒子里,正在这会儿外头刘仪安排的车夫开口问道:“姑娘,再有半个时辰就要出上京了,你可有还有什么别的要去的地儿,等出了上京也就不好再回来了。” 长星一听这话,连忙往前挪了挪道:“您可知皇陵边上的那座普华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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