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延握紧她的手,小声交代:“不要怕。” 凝珑却甩开他,脸色冷淡,不想与他多做交谈。 若真关心她, 就不会带她来嗣王府见程拟。 程拟大眼一扫就已明白情况, 脸上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干站着说话实在尴尬, 程拟干脆引小两口移步膳堂,让下人端上几盘糕点和茶水。 程拟潇洒地拂了拂袖, “都坐下吧,咱们一家好好地吃个茶,说些话。” 这把高凳恍若有无数根针, 把凝珑扎得浑身僵硬, 脸色发白。 他们父子俩肯定会联手来对付她!她简直是羊入狼窝, 在劫难逃! 凝珑难堪地揪紧衣裙, 只觉这阵沉默仿佛是明晃晃地在扇她耳光。 她不后悔逃,只惭愧准备不周全, 做了一桩令人嗤笑的傻事。 她的尊严仿佛在被摁在地上狠狠摩擦,她不接受,却又无可奈何。 程延只用余光瞥了她一眼,心里就知她是又想多了。 他轻咳一声, 催程拟赶紧开口说话。 程拟方朗声说道:“前两日儿媳提到你俩相识已久,可她肚里却迟迟没动静, 所以她万般自责, 想是因自己身子落下病根,至今未能给程家添子嗣。我劝她不要焦虑, 她却尽职尽责, 坚持要去新桥镇看一看病, 我拗不过她,便让她去了。没告诉你,是想着这是她的私事。我为公公,你为夫婿,不能干涉她的自由。” 程延心想原来她找的出逃理由是为他好。 他匆忙前去寻她,此前并不知她拿什么理由搪塞过去。 这理由虽是胡诌来的,可在他听来,心里还是暖暖的。 事到如今,程拟自然明白凝珑的小心思。可他选择维护凝珑这份自尊。 一个高自尊心的姑娘,内心最是敏感脆弱。 他娶来的程家媳妇过得够惨,丧失尊严,他便不想再让儿子娶来的媳妇再经一遍这糟心经历。 程延也会维护凝珑的这份自尊。 他大方讲道:“不是她的错。万般过错难堪,皆在我一人。先前我并未把避子汤这事告知她,因我的不作为,造成她这番误会。前些年,我跟着父亲闯荡边疆,落下不少伤。这些旧伤摆在身上,多少有些影响。” 说到此处,他握住凝珑的手,认真地看她:“只盼望她,千万不要嫌弃。” 父子俩一唱一和,就这么轻松地把谎言圆了过去。 凝珑敛起的眼眸终于抬起,惊诧地看着程延。 程延居然当着他父亲的面给她圆谎? 就连公公也没把她供出,丝毫没察觉出她话里的缺漏之处。 这次凝珑没再甩开他的手,任由他贴近她的指节,直到十指相扣。 她张开唇瓣,一时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程延淡然一笑,“你不会嫌弃我吧?” 凝珑看着他,居然从他这张不靠谱的脸庞上面看出几分她一直在寻找的安全感。 她摇摇头,“不嫌弃。” 程拟了然地勾起嘴角,“事情说开就好喽。有时原本初心是为对方好,但因沟通不及时,一个误会,一个难辩,误会自此而生。” 看见小辈过得幸福,程拟就安了心。他不欲再看小两口腻歪,“既然事情解决,那就……” 程延站起身,连带着把凝珑也捞了起来。他打断程拟未说尽的话:“我还有事要告诉父亲。” 程拟想定是要说鸡毛蒜皮的小事,“坐下说,好好的站起来干甚?” 程延挂上异常认真的神情:“不必。这事重要到必须站着说。” 何况他确信,等程拟听了他要说的这事后,定会气得拍桌站起来。 程延说:“我要改名字。” 程拟稍微皱了皱眉:“二十好几的人了,又不是小孩子,改什么名字?再说你想改成什么,是想把程字改了,还是想把延字改了?” 本是一句讽刺程延的玩笑话,哪曾想程延当真回道:“是把程字和延字都一并改了,改姓,改名,改字。” “荒唐!” 程拟拍桌而起,指着比他还高的程延破口大骂:“你还是人吗?改名就算了,现在你还要把老程家的‘程’姓都给改了。好啊,你不姓程,那你还想姓什么,你还敢姓什么?” 目睹父子俩从平和说话到针锋相对的场面,凝珑这个做儿媳又做人\\.妻的很是尴尬。她扯着程延往外走,眼神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哪知程延偏偏无比坚定,反而借力把她又扯了回去。 “姓冠,名怀生。”程延道,“我改名,也只是出于儿子孝顺老子的本分,告知你一声。此事不需你同意,你的反驳于我无效。” “你……你!”程拟指着程延,气愤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凝珑听罢程延的话,也惊诧得久久不曾回神。 原以为所谓惊喜不过是他诓骗她来嗣王府的一个借口,没曾想于她而言,当真是个天大的惊喜。 恍惚间想起,三个月前那次与程延的初见。 俩人因春蛊误打误撞相识,彼此的初次都交代在一张简陋的床铺上。 那时他给她的印象是霸道、蛮横、目中无人。他粗鲁地撕开她的衣裙,摁着她的腰没人情地凿。 初次印象的确很差,她便一直以为他骨子里就是这样的人。所以往后从不相信他的示好,哪怕他做事真诚,她也只当他是逢场作戏。 这是第一次感受到他的认真。 程拟也感受到了程延的认真,他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在征求意见,而是已经决定,此时此刻立即要改名改姓。 其实仔细想来,改名字一事程延早就给他打过了预防针。 但程拟从没当真,以为程延是在开玩笑。 如今想来,这一出离经叛道早是有迹可循。 凝珑虽不愿插手父子俩之间的事,但自己既然在场,出于情面,自然得劝一劝。 程延直接把她挡在身后,朝程拟说道:“我想作为一个弱冠已过的年轻人,我有资格去改头换姓。我的脸身,我的名字,属于我的所有都必须由我决断。” 程拟差点气得当场蹬腿身亡。 程家作为六大世家之首,其实家族作风最是因循守旧。家规森严,奈何每代人都有各自的叛逆,久而久之,竟成了最开放包容的一家。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某日程延顶了张陌生面孔叫他父亲,这件事程拟暂且还能忍一忍。 毕竟要追媳妇嘛,程拟不做干涉。 可如今程延口口声声提要改姓,这无疑是对祖宗的背叛! 程拟再也无法忍受:“跟我来祠堂,有本事向列祖列宗陈述你的想法!” 说罢便兀自离去。 凝珑总觉事情会闹大,扯了扯程延的衣袖:“不要再闹了。” 程延垂眼看她:“我没有闹。” 他道:“你过够了把程延当冠怀生的日子,我也早已受够了顶着程延的名字做事的日子。” 凝珑还没有那般自恋,会想当然地以为程延改姓完全是为追求她。 她知道父子俩关系一向闹得很僵,只是没想到,父子俩之间会存有这么深的芥蒂。 程延一直在怨程拟当年抛妻弃子,害得一个年轻母亲抑郁早逝,害得一对子女失去母亲。 凝珑心底对她早逝的爹娘也有些埋怨。 人人都说娘死爹殉情是一桩佳话,都惊叹世间竟有这般真情存在。可于她而言,这是爹娘对她的抛弃。 生养生养,生不生养不养都由爹娘决定,谁曾问过孩子的意见。 此刻程延的叫嚣与宣泄,仿佛也是她的叫嚣与宣泄。 离经叛道,惊骇世俗,无非是在弥补有诸多缺陷遗憾的童年。 凝珑没再劝他,跟在他身后进了祠堂。 程拟指着王夫人的灵位,“你娘在天有灵,会乐意看见你要背叛程家吗?” 程延坦坦荡荡:“娘会为我想做自己而感到高兴。再说,我只是改个名字,又不是与程家断绝关系。难道改了名字就要被逐出程家家门吗?” 程拟气得脸沸成猪肝红:“我怎会生出你这个不孝顺的儿子!” 可气终归气,冷静下来后,其实并不能拿程延怎么样。 程拟望着王夫人的灵位,一叹再叹。每一声叹息里都包含着对亡妻的愧疚,对教养孩子的无能为力。 最终,他的脊背又佝偻下去。 “你想好了?”程拟问。 程延说是。 “你当真想好了?”程拟又问。 程延依旧说是。 当小辈已经成长到比长辈还强大的时候,其实长辈再生气也只是无能狂怒。 爹娘又怎样?也只不过是孩子的爹娘,不是自私冷血的掌控者,而更多扮演着尊重祝福的给予者。 程拟叹了一口长气。 “当着列祖列宗的面,把你要说的话说一遍。” 程延亦无比认真,跪在蒲垫上三跪九叩。 “程氏列祖列宗在上,程氏第十六代传人程延,今改姓为‘冠’,改名为‘怀生’。谨遵家训,仁义为本,孝悌至诚,世代传承。祈求祖宗,泽被后世,子孙跪谢天地祖宗!” 他的声音坚定有力,即便隔着几层竹帘,凝珑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他的背影伏下又挺起,透着离经叛道,透着小众的不为世俗理解的狂悖癫狂。 有那么一瞬,凝珑心里浮起四个字:天生一对。 离经叛道的伪善者,背弃祖宗,罔顾礼节,万般纠缠至死方休。 但她心里又很恐慌。她是这样的人,程延是吗? 等再回过神,世子改名的消息已经在平京城内传得沸沸扬扬。 但当事人却正端着一盆热水,给坐在床榻边发呆的她洗脚。 “想什么呢?”冠怀生轻声问道。 她脚腕一动,在圆盆里掀起一波水花。 她道:“想你。” 冠怀生:“想我?我可不信。” “你是在想我改名字的事情吧。”他道。 凝珑点点头。 “其实改名字只有一小部分原因是为了摆脱儿时阴影。” “另一大部分是什么?” “为了追求你。”他抬眸道,“谁叫我招惹一个心防坚固的姑娘呢,中间的苦果只能打碎了往肚里咽。” 他说:“我知道你一直都很在意我骗你这件事。错在我,弥补也是自食恶果。我想的很简单,你喜欢什么样,我就变成什么样。你既喜欢冠怀生,那我就做冠怀生,甚至只做冠怀生。换他的脸,练他的身,叫他的名。只要我能做到的,都会去做。” 凝珑不知该说什么。 “我知道,你目前只喜欢我的身份。你迟迟不肯与我交心,无非是想确定我对你的情意到底有多真,有多深。”他道,“你怕受伤,所以不肯打开心防。你怕受伤失面子被人看轻,所以只把示好当情场做戏,从不往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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