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成亲始, 衣物首饰、妆品陈设都是裴昱挑选的,也许只有跳脱出那个环境才能察觉到这背后根本不是爱意使然,而是将她当做没有生机的磨喝乐陶模,或是绢人, 可在掌中尽情把玩。 而现在,她得以离开裴昱的圈地, 也会渐渐把他留下的气味和印记洗清。 如是想着,靳晓不禁抚上自己小腹。 要说与裴昱最深切的关联, 还得是这个孩子。 靳晓凝望不远处的医馆, 眼里掠过一丝黯然。 隔着丈远就能闻到药味, 平素讨厌喝药,觉得苦涩难忍, 现下怀有身孕更是对浓烈气味很敏感,她扶墙缓了缓,待害喜反应过去,终是理智占了上风。 方才被那一幕冲击,她实不想再留这个孩子,但滑胎后需要静养,势必要耽搁好些天,终归不妥,还是先离开中都再说。 - 等了好一阵,拥门塞巷的情况才有所好转。 杨元登乐呵呵膈应裴昱:“不知二公子与少夫人成婚时可也有障车戏乐?” 裴昱乜去一眼:“庸俗鄙陋。” 又道:“某与内子还有事,就不与杨大统领同行了,告辞。” 今日本就是巧遇,不着急捉拿裴昱,显国公已在班师回朝的路上,不差这一天两天。是以,杨元登憨笑颔首,特意为他们让出路来:“贤伉俪请。” 禁军小卒也整整齐齐往边上靠,兵甲相撞,引得人群侧目。 恰在此时,忽有寒光闪过。 待兵卒反应过来,已有一妇人持匕,深深扎入裴昱后腰,险些将他刺个对穿! 裴昱吃痛皱眉,下一瞬妇人双手紧握刀柄,激动而颤抖地又往里推了一寸,尔后听她癫狂似的仰天大笑,气息绵长而骇人。 兵卒们快步合扑,将其摁倒在地,双手被死死捆缚起来。 杨元登意味不明地嗬了声,青天白日的还是头一回遇见有人犯事犯到他眼皮子底下的,他瞅了眼裴昱伤势,一边让人找大夫,一边给裴昱进行简单处理。 脖颈四周竖满长刀,妇人的脸也被狠狠压在地上,沾满沙砾尘土。她却浑然不在意自身处境,眼中直射凶光,语声也带怒,余有几分未能一招毙命的遗憾,“凭什么你的命就是命,我儿子的命就不是命?” “他才那么小,刚生出来我看都没看一眼,就被他亲爹杀了!” “该死的是你!是裴钧!显国公府所有人都该死!我要你们裴家断子绝孙!” 听到父亲的名讳,裴昱才认出对方是他爹的外室之一。 见裴昱面上毫无惊讶之色,妇人心中恨意大盛,如见风的火堆,燃起熊熊烈焰,嘶吼道:“你早就知道是不是!是跟裴钧狼狈为奸,还是说你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叫他连刚出生的亲骨肉都容不下?裴昱,你真恶毒,你该死!” 围观百姓咂摸出味道,一向有爱妻美名的显国公后院居然失火,导致二公子闹市遇刺,实是一出不容错过的年末大戏。 有人站在妇人这边,深表同情:“外室子也是人啊,连个庶出都算不上,何必赶尽杀绝?” 裴昱的脸色因失血而更显苍白,亦有人拿此做文章:“二公子莫不是心虚了,怎么一句话也答不出?” 裴昱望着眼前状若疯妇的女子,冷静启唇:“你心里清楚自己的枕边人究竟是人是鬼,冤有头债有主,你不找我父亲发难,是怕听到他亲口承认吗?” 此言一出,妇人愈加被刺激,疯狂挣扎,鬓发尽乱。 裴昱神色淡然,唯有俊朗的眉宇因疼痛而微微皱起。 忽然掠过一阵心悸,如同雷暴天带给他的烦躁与痛苦,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反复敲击胸腔。 这时有一队马军带着诸如大小桶、梯子等救火器具纵马而过,一问竟是显国公府走水了。 妇人闻言大笑不已,“看吧,恨你爹的不止我一人!烧了好啊,统统化作灰,一了百了!哈哈哈……” 癫狂的笑声撕破天际,很快妇人的嘴被碎布堵了起来,众人只能看见她那双通红的眼,以及困住她手足的木枷。 裴昱来不及治伤便径直回府,所幸母亲陪大哥在花园玩捉迷藏,及时从后门避了出去,未有受伤。 大哥显然受到过度惊吓,哭成一团,母亲心疼得掉眼泪,忙喊着:“都是死的么,端安神汤来啊!热水呢,安儿哭成这样,你们这群人不知道给拧条热巾子擦擦?” 这劫后余生的场面裴昱插不进去,只在魏六的搀扶下踉跄坐下。 “你一会儿找人去栖云馆知会一声,我这两日不回去,免得娘子见伤吓到。” 刚吩咐完,不知为何,像做足了亏心事一般,心口发颤,坐立难安,烦躁与担忧肆意蔓延,快要将他吞噬。 少时,家仆来报,国公爷名下的一处别院与两处铺子也遭遇纵火。 裴昱彻底坐不住,掀开家仆径直冲去马棚,随手牵了匹马,直往栖云馆去。 今日这刺杀、纵火显然是他爹的几个外室联合起来所为,人一旦失去理智,什么事都做得出,保不齐对清潭苑下手。 而清潭苑与栖云馆中间还隔了一座陌生人的院落,照理说就算是投毒、纵火,也不会有所牵连,可……万一呢? 万一她们私下调查,发现他将妻子养在了栖云馆,万一清潭苑火势太大波及近旁…… 裴昱执着缰绳的手不断握紧,控制不住地生出一个又一个猜测,人也好似被撕成了两半。 一个淡漠如初,讥讽地冷笑:“急什么,还说别人失去理智呢,看看你自己,明明可以命下人查探,非要自己去,伤口不疼么?” 另一个却用嘶哑的声音叫他闭嘴,“我不能失去傅筠,哪怕万中有一的可能,我也不允许发生!” 从未有过如此一刻,心神全都牵挂在她身上。 是傅筠也是靳晓,是他的妻,是应承他,两人一起好好过日子的妻子。 天际渐渐披上墨蓝,寒鸦阵阵凄厉,下午撞见两桩喜事的好运被这一声声聒噪鸣叫带走了,留下的只有内心无边无际的苍凉。 裴昱后腰伤口果不其然崩裂了,身躯却早已麻木,感觉不到痛,凛风割面,他的面色几近惨白。 很快飘起雪花,扑簌簌落在他肩头、眉梢,又因他呼出热气而融化成透明的水珠子,顺着衣领倏地没入深处。 裴昱呛咳了几声,手里马鞭却握得更紧,速度也越来越快,像在宣泄体内横冲直撞的情绪。 生平第一次,裴昱痛恨中都太大,从西边跑马到东边,竟要这么远,这么久。 他想快些确认靳晓的安危,想听她甜甜唤一声夫君,然后捧腹笑他大惊小怪,那样,他的心也可安稳落下。 两刻后,遥遥望见清潭苑安稳如初,没有火光没有黑烟,包括门口值守的人也好端端站着。 再是栖云馆。 裴昱几乎是跳下马的,一刻也没有停歇就直往里进,后腰洇出的大团血印引得哑仆啊啊直唤。 夜色昏黑,雪越下越大,树枝上存了薄薄一层,坠着淡淡梅香,长靴踏过满地莹白,沙沙作响。 “娘子?” “娘子——” 冷玉壳子似的脸被风雪拍打得更僵冷,裴昱用手背抵了抵,果然一片冰凉。 想到妻子和她腹中孩儿,裴昱在原地顿足几息。 再抬步时已经挂上妻子最喜欢的和煦笑容,眸光也愈渐澄澈清明。 可推开一间间靳晓常呆的屋子,都没有她的身影。外面下着雪刮着风,她一个怀胎女子,能去哪儿? 裴昱的笑冻在脸上,为她酝酿起的温和外壳也碎了个干净。 想到上回在厨房见她跟下人们凑在一起吃暖锅,裴昱举步就走。 只是甫一出门便见何管事跪在廊下。 “二公子,少夫人离开了。” 裴昱一言不发,如一座斑驳的碑,定定矗立。 何管事膝行至裴昱跟前,以头抢地,又重复一遍,“少夫人离开了,老奴失职!” 风声如涛,呜呜咽咽地不停吹啸,廊下靳晓亲手挂的风铃也被吹得一阵疾响。 “不可能。” 裴昱的声音比风雪还冷,眉目间染上一丝荒唐笑意,“不可能。” 他俯身,定定盯着伏地请罪的何管事,“你也是国公府的老人了,不要跟我开玩笑。” “你们这么多人看不住她一个?”马鞭狠狠摔在地上,裴昱温润的乌眸染上愠怒,视线一一扫过再场的人。 尔后拂袖转身,大步迈进靳晓的卧房。 床帐、箱笼、桌案,都跟他离家前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变动,只是女主人不见了。 裴昱捏起桌上压着的纸张。 上面凌乱记着几个名字,是她这段时间翻阅典籍书册,为孩子拟的大名小名。 纸上圈圈划划,如她所说,一个也不满意。 既还未择好名,怎可能突然离开? 裴昱紧紧攥住单薄的拟名纸,力道之大似乎要将其化作齑粉。 积郁之气在体内不断翻腾,喉咙像被无形的手紧紧扼住,难以呼吸,裴昱几乎不用费力就想起那个梦境。梦里他掐着靳晓,而她惶恐又无助地哭泣。 心上顿时又闷痛几分,裴昱挪动僵硬的身子,脸色发沉,沉得有如乌云上聚集而后坠落的凝珠。 “何时走的,怎么走的,原原本本说出来。” 何管事一五一十道来,痛心疾首:“老奴也是为了您,为了国公府着想啊!” “好,好啊。”裴昱低低笑了声。 走得这样轻易,走得这样果决。 其实对父亲外室说的那番话,也是裴昱在提醒自己。 枕边人的事,枕边人最清楚。 无论失忆与否,靳晓都纯挚而简单,哪里来的心眼作出完美的戏呢。他早就知道她在隐忍,在蛰伏。 只是他在赌,赌靳晓的爱,赌她会爱上他毫无伪装的躯体和灵魂,甘愿与他一起沉沦进黑暗中。 他也在沉迷,那种总有人会等你,总有人会爱你的感觉,如上瘾一般侵蚀意识。 人都是喜欢被偏爱的,裴昱也不外如是。 只是,终会梦醒。 积郁之气瞬间找到出口,叫嚣着奔涌着,似要蓄力把五脏六腑撕成碎片。 裴昱眉眼冷峻至极,下颌紧绷,低喃道:“那又如何,不死,便不休。” 尔后他抑下怒意,把靳晓的样貌及穿着交代给侍从,命他们全城搜寻,城门、水门,客栈、牙行,均不可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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