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落泪了。 浩劫过后,惊哭声四起,尤其是小孩子的声音格外尖锐,而一旦有人哭,吓得呆住的孩子便也会大声嚎哭,穿透力一个赛一个的强。 裴昱不堪其扰地皱了眉,却见傅筠手指颤了颤,缠绷带的动作都凝滞了,甚至又掉下泪来。 “怎么了?”裴昱单手搂住她,却没法再腾出手给她擦眼泪。 “宁宁……宁宁在家,不知道怎么样了……”傅筠不敢深想,声音里蕴着哭腔,“平时这个时候她在睡午觉,会不会,会不会……怎么办……” “不会。”裴昱斩钉截铁道。 他额头靠过去,与她相抵。 “不是有人照顾她吗?黎照野、简娘,任何一人都是手脚灵活的,肯定把宁宁领到安全地带了。”裴昱声音低沉,缓缓道。 说话时,他的吐息浅浅喷洒在她面颊上。 温热,柔和,微痒。 傅筠意识到裴昱在安慰自己,可是他的反应太平静了,就好像,就好像宁宁不是他女儿一样! “别碰我!”傅筠顿时与他拉开距离,扯到伤口时听见他轻嘶了声她也没有心软,而是狠狠瞪了他一眼。 “你本就不想要孩子,所以宁宁怎么样你根本不在意是不是!” 更何况,宁宁是怎么来的,她一点儿也没忘记。 傅筠扫了眼包扎到一半的伤口,再也不理睬他,起身往爹爹那儿去。 杜婆婆因为疼痛和失血暂时晕了过去,傅筠立马手握柴刀给自己劈开一条通路,翻找了好一圈才把药箱扒拉出来。 “小筠来,得想办法生火,调甘草温汤。” 傅从初朝女儿招手,炊具都埋在断垣残壁下,紧急时刻条件简陋,他已找好容器,甘草也有,只要扒出能用的干柴生火就行。 而傅筠也在这一瞬间听懂了爹爹的意思——杜婆婆的右脚保不住了。 药王曾云,在肉则割,在指则切。 杜婆婆伤处已经变成紫黑色,如若再不采取措施,毒血可能从坏死的地方一路蔓延,后果不堪设想,只能先把足趾末端甚至整个脚掌都截去了。 傅筠望了眼四周倒塌的房屋和惶然无措的人群,受伤的不止杜婆婆。 在这种时候医者身份提醒着她,先把女儿放一放,竭力挽救眼前性命垂危之人。 两盏茶后,杜婆婆的伤才算处理好,傅筠的裙摆冷不丁被扯了下。 “你是大夫吗?求求你,救救我娘呜呜呜,我娘肚子里还有宝宝……救救我娘……” 小女孩一边哭一边抱住傅筠小腿,像抓了救命稻草一样不放手。 傅筠怔了怔,见小女孩衣裳上也满是血迹,连忙蹲下来问:“你也受伤了吗?” “没有没有,这都是阿娘的血,好姐姐,求求你救救我娘……” 这孩子看着跟虞歌家的岚风差不多大,白嫩嫩的脸蛋上满是血污,惹人心疼。傅筠连忙收拾了几样药品,一把抱起女孩子,安抚道:“宝宝别哭,我是大夫,能救你娘,你给姐姐指路好吗?” 这处救了,那处便也求助,一时间傅筠如陀螺般转个不停。 待回到杜婆婆家,天际乍响惊雷,原本减小的雨势复又作孽,在这焦头烂额之时平添麻烦。 傅筠根本不记得雨伞放哪儿了,也顾不上打伞,直奔爹爹那儿,一边拧着自己衣裙淌下的水,一边焦急地说:“我刚问了人,往小禾村的路堵了,过不去。一会儿天黑了就更不好走了,爹爹,今晚我们怕是得留在花口村了。” 也就意味着最早明天才能见到宁宁。 就像刚才那个孕妇拼死护着腹中孩儿一样,傅筠一想到女儿,心就静不下来,真想立马翻山越岭回家,确认她的安危。 衣裙粗略地拧得半干,傅筠见爹爹嗯了声就不再言语了,甚至还沉着脸,她心中咯噔一下。 “怎么了爹爹?” 难道杜婆婆伤情恶化了?不应该啊,处理得很到位了。 傅筠满肚疑团往里走了两步,猛然看见裴昱躺在爹爹身边,像是昏迷了! “小筠过来。”傅从初已经尽力压着怒气了,但还是忍不住质问女儿:“你就是这样对待患者的?” “裴昱是为了给我挡倒塌的房梁才受伤的,就算这个不提,他也是个伤者,你给人包扎到一半就撂下了?用来固定的支板就荡在半空?” “爹爹怎么教你的?《大医精诚》白读了?病家求医,寄以生死,他既然让你救治,就是信任你,这个时刻你们的关系不是和离怨侣,而是大夫和病人!” 一句句质问沉重地敲在傅筠心上,甚至从爹爹眼中看到了失望,她羞愤难当。 思绪也无比纷乱,又看了眼双眸紧闭的裴昱,短短一刹那,无数念头疾闪而过。 他这人,明明最是自私,心里只有他自己,可是……他竟然会为了救爹爹而负伤,甚至奋不顾身朝她扑来,将她很好地护下…… “爹爹,我知错了。” 傅筠深感无力,心上也满是茫然。 爹爹不止一次说过,就算是大奸大恶之人得了病奄奄一息,他们医者也得尽力救治,要让他们活着接受律法的审判。 小时候她不懂,长大后完全能够理解,平时也做得很好,可是……不知自己怎么了,一面对裴昱,情绪就波动得厉害。 见女儿神思恍惚,傅从初心疼不已,眼底闪过一抹愧色,忙伸手把自己外衫褪下,披在浑身湿透的女儿身上。 “小筠,爹爹的话说重了,对不住。” 他长臂一展,将女儿拉到身边烤火取暖,温声说:“我的意思是,你就算不想治他,那也得找到能够托付的医者,例如跟我讲一声,才能放手。那毕竟是一条人命,而且谁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余震了。” 傅筠没有出声,疲惫地靠在爹爹肩上,盯着火堆怔然出神。 半晌才讷讷开口:“他不要紧吧?” “没有大碍,昏睡过去是太累了。”傅从初揉揉女儿脑袋。 没有直说的一点是,裴昱才二十出头的年纪,身子却亏损得厉害,要想恢复到从前的健康程度,只怕是要慢慢调理才行。 入夜,四周昏惑不堪,濛濛雨雾笼罩整个花口村。 父女俩交替外出,或搜罗吃食,或帮着救人。 傅筠回来时累得不想动弹,也没什么胃口,草草啃了两口烧饼就放在一边,小心地包好。现在不少粮食水源被污染,在县衙送来救济之前,还是省着点比较好。 火焰爆出噼啪声,在岑寂的夜里尤为突兀。 暖色火光把裴昱躺卧的身影无声投到墙上,傅筠悒悒不欢地盯了会儿,又瞅了眼包起来的烧饼,迟疑了一瞬,还是作罢。 随后,站起身活动了下手脚,去瞧了瞧杜婆婆,老人家睡得很安稳,面色平和,想必伤口没有感染。 这临时庇所拢共就那么丁点儿大,走几步就绕完了。几息后,傅筠终于把步子停在裴昱身前,轻手轻脚捧起他伤手打量了下。 视线往上。 见他苍白的面容泛着不正常的红,傅筠心下一惊,急忙伸手探向额头,又试了下颈部,滚烫的温度叫她手猛地一缩,秀眉也跟着蹙起。 “真是要命,怎就烧起来了!” 傅筠赶紧拿帕子浸了水,先给他把汗擦了,又过一遍温水,给他散发着腾腾热气的身子擦拭。 村里受惊、负伤的人太多,退热的药也备得不够,只能给裴昱用这个办法降温。只是,光擦头脸脖颈还不够,腋下、四肢、腹股沟这些血液循环丰富的部位最好都要反复擦拭。 傅筠手指停在裴昱衣襟处,想起爹爹的那番话,便也不顾忌了。 正要解开时,裴昱的手指动了动,傅筠吓了一跳,做贼似的收回手,背在身后。 裴昱昏昏沉沉地掀起眼帘,浑身如同被反复碾压,找不出一处不疼的地方。 但瞥见傅筠蹙起的眉尖时,他意识很快回笼,声音放得格外轻,生怕惊扰了她似的,“抱歉,我睡了很久吗?” 她没说话,反而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裴昱不解,强打精神撑起身,温声安慰:“别着急,我陪你去找宁宁。”
第47章 高热使得他腾腾兀兀的, 眼皮微微耷拉,黑亮的眸子也没甚精神,然而这一番话倒是说得流畅, 跟本能反应脱口而出似的。 傅筠听了, 怀疑这家伙是老毛病犯了又在装模作样, 妄图博得她同情, 便没有出声, 狐疑地打量他。 脸庞瘦削,身形羸弱, 瞧着好像比中蛇毒那会儿更加憔悴。 半晌, 裴昱失了血色的薄唇轻微动了动, 却没说出什么话来,一副她不首肯他不敢出声的模样,要是不知情的人看了保准以为这位病郎君是个怕媳妇的。 傅筠看了就来气, 冷哼道:“我太知道你是什么德性了, 现在就你我二人,你做出这副样子给谁看?” 裴昱仍然有气无力,但被兜头一骂,拧起的眉梢顿时松快下来, 黑眸深深望向她,吐字清晰了些:“在梦里见到的人, 一醒来就真的在眼前,我有点不敢相信。” 就好像一次次梦境里, 他一开口, 一奔向她, 梦就碎了,人就醒了。 后又说回刚才的话题:“我陪你去找宁宁, 我没有不在乎她,那是你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我怎会不爱她?” 傅筠不悦地抿了唇,不欲跟他探讨这些。 她早就说过宁宁与他无关,那么实在也没必要揪着他对宁宁的态度不放,反正他就要随都水监官员离开岳州了,往后就再也不见。 于是伸手将他按回卧姿,冷声道:“出不去,你老实躺着。” 水早就凉了,傅筠用手背试了试温度后决定给他再烧点热水掺一下。 沉沉夜色,暴雨如注,透着寒意的雨雾被风夹带着飘进残破的屋舍,火光晃了又晃。 裴昱肆无忌惮追随傅筠忙碌的背影,目光直白不遮掩,满是缱绻缠绵,又因高热未退,浑身热意汹涌,诸般情绪在胸口澎湃交织,他忽然拉住她裙角。 傅筠顺势蹲下,把拧得半干的帕子塞他手心里,面无表情道:“自己擦,面部、颈窝、四肢、腰腹,散热。” 竟是一个字都不肯多说。 裴昱呼吸稍微一滞,倒也习惯把失望往下咽,眼神不改,仍是紧紧攫住对方。 “快点,一会儿帕子凉了。”傅筠被这直白的目光盯得不自在,催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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