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昱盯着她的脸,在火光映照里捕捉她面上的每一丝表情,“我想知道,现在是傅筠在关心我,还是大夫在照顾病人。” 这话来得突然,叫傅筠愣怔了半拍,尔后好笑地看他:“当然是大夫照顾病人,你想什么呢。” 说完后,毫不犹豫地抽手,走到一边去,将烧饼拿出来掰成小块。 “现在只有这个,凑合吃吧。”傅筠忽略了对方不甘的表情,掰碎的烧饼随手放在他身边,语气无波无澜:“擦身,进食。” 微弱的期望被她本人亲手浇灭,裴昱隐约意识到,要挽回她的心,也许比想象中还难上千倍万倍。 即便如此,仍然像刻入骨髓一般,视线本能地随着她的走动而游走,看她绕到另一边查看杜婆婆的情况,看她站到窗边观察雨势,看她回到火堆边取暖。 “我吃过比这更差的。”他忽然开口。 傅筠身形没有动,裴昱权当她在听,继续讲下去。 钟鸣鼎食之家的贵公子,哪里试过落脚破庙,哪里吃过含着沙石的粟米粥。 这些,是流放犯的“待遇”,也是当下许多百姓正在经历的。 傅筠眉梢一动,朝裴昱看去,听他讲一年间行过的路,见过的人,考察过的河流及水田。 海之冈陇、江之淤沙,开圩崖、沟浍场圃,对于这些陌生的词汇,傅筠不是很懂,但因为他通俗的讲解,便也有了几分认识。 “渠堰可以一点点修筑起来,良田也可以一点点开垦,人也是一样,会不断改变的。”裴昱掩在袖子中的手指无声握紧,缓声道:“傅娘子,你愿意给现在的我一点机会么?” 原来说了半天,是为了这句话做铺垫。傅筠气不打一处来,眼看着就要翻脸。 却又听他说:“我不奢望你转眼就能跟我重归于好,我也知道我们想要重新开始很难,对被我伤害过的你来说,也很不公平——” 傅筠不耐烦地打断道:“你既然知道,还要什么机会。你不会以为我到现在还没成婚,是心里还念着你吧?裴昱,你自己也知道这天底下还有很多人吃不上米饭,喝不到干净的水,看不起病,他们连好好活下去都难,你既然有改善水利的能力,就不要再陷在小情小爱里了。” “这两者并不冲突。”裴昱把紫檀木佛珠褪下,凝视傅筠冷淡的面容说:“没有一点寄托,我兴许早就病死了,你不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 傅筠只低头拨了拨火堆,“别的我不想多讲,谢谢你救我爹,天亮之后我去看看能不能出村。能的话,我会请县衙的人接你回去。裴昱,到此为止吧。” ……到底为止。 轻飘飘的四个字如同有万钧力道,又像是一道不可收回的死刑旨意,砸得裴昱头昏目眩,心神俱裂。 原来说不爱,就是真的不爱了,她眼中一点儿留恋都没有,他竟不知,她是如此绝情之人。 哪怕他不再像从前那样步步紧逼,哪怕他收敛控制和占有欲,哪怕他如此低声下气…… 裴昱心头的酸胀,几乎蔓延到眼眶,不得已之下,微微侧过脸去。 他几乎要感谢这场高热,让他把蕴藏在心底的话一股脑说了出来,也让他面目发烫,她许是瞧不出什么端倪。 也是多亏了这坚实的地面才让他硬撑住,没有在傅筠面前狼狈地蜷缩成一团。 雨越下越大,伴有滔天雷声。 沉浸在苦闷中的裴昱并未发现雷声响过之后,那张冷如凝霜的脸庞其实转过来看了他一眼。 - 半裂的屋门一开,晨风灌涌进来,空气里透着一股潮意,更多的是地震后不祥的气息。 裴昱的伤药是傅从初换的,比起昨日相见时的敌意,傅从初已经温和了许多,但也仅限于医患之间,旁的再多也没有了。 杜婆婆年事已高,却也顽强地挺过了这一阵。 面对伤足,她心态反倒更好了,朗笑着说:“其实我的腿在上次坏了之后还有的治,就是我太自负了,接受不了这打击,愣是放任不管,伤口才会恶化下去的。” 杜婆婆见屋里还有个年轻人,左手包了绷带,神情委顿,便特意朝着他道:“所以说啊,不破不立!” 伤药换了后,烧饼是傅筠唯一留给他的东西了。裴昱拿起一块推入口中,慢慢咀嚼着。 听了这话,他远远地朝婆婆作了一揖,尔后拍拍身上灰尘,一路打听傅筠所在。 傅筠几乎一夜没睡,天刚亮的时候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孩子跑过来,鞋底都磨破了,扑通就是一跪,连磕几个头,求傅筠救她阿娘。 她阿娘怀的是双胎,本就比普通孕妇更加需要细心照料,可昨日受了惊,又被土墙压在地上好半天才起来,这会儿竟是大出血了! 裴昱到时,那处临时搭建的庇护所外挤着不少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他听了一耳朵,原来对孕妇的救治已经超过半个时辰了。 “唉,现在缺医少药的,恐怕是凶多吉少啊!” “不都七个月了么,也该长成了,索性就生出来嘛!” “你说得倒轻巧,以为是下蛋呢?” “嘁,他们男人哪里懂女人怀妊的苦,一个个能躲清闲就躲清闲,我看苗儿她娘前两天还扶着腰扫地做饭呢,苗儿她爹也不知道帮帮手,就在边上嗑瓜子!现在好了,出大问题了!” 与此同时,被议论的女子正在里间痛苦地哭喊,声嘶力竭,不绝于耳。叫苗儿的小姑娘早已哭花了脸,跪在地上六神无主,母亲每哭喊一声,她的小脸便皱上一圈。 裴昱怔怔地看着,听着。 傅筠生宁宁时……也是如此吗? 她身子纤细,如何孕育一个那么大的胎儿?一定吃了很多苦头罢。 而他只是嘴皮子动了动,说了句“辛苦你”。 怪不得傅筠说他没有做父亲的资格。 他什么都没付出,竟妄图与付出了那么多的她,分享一个孩子。 裴昱的脸几乎烧起来,直到现在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多荒谬的错。 甚至,没收到母亲书信之前,他还做了那种梦。现在想来真是可笑无比,傅筠是这世间最爱宁宁的人,怎会为了气他,而诅咒宁宁? “哇”一声婴儿啼哭划破天际,众人均停住了手中动作,不约而同安静了一瞬。 尔后爆发出阵阵掌声。 “我听着是两道不一样的哭声,看来两个孩子都保住了!傅大夫真厉害啊!” 傅筠累得双手都快抬不起来,神色匆匆把孩子交给稳婆之后,又折返进去帮产妇止血。忙完后再出来,人群早已散去,唯有苗儿眼巴巴盯着。 “姐姐,我阿娘可还好?” 傅筠弯腰想揉揉苗儿脑袋,却发觉自己的手太脏,便只是笑了下,“你阿娘没事,这会儿睡下了,若想看看她,就轻一点进去。” 苗儿顾不上刚出生的双胞胎弟弟,一心记挂阿娘,听了这话急急往里跑,忽想起什么,又刹住脚,伏地朝傅筠磕了个头。 “苗儿多谢傅姐姐!多谢傅姐姐!” 这样乖巧的孩子,实在叫人心头软软的,傅筠目送她进去,视线也久久没有收回。 忽然腰间一紧,竟是什么人抱住了她! “对不起。” 熟悉的触感,熟悉的声线,化成灰她都认得。 傅筠的挣扎停下,无奈道:“我身上很脏,你病还没好,一会儿染上了。” “对不起。” 裴昱在她耳畔反复地说着这句话。 诚然,他对不起她的地方多了去了,但实在没心情与他论证,傅筠不耐烦地握住他手腕,想要直接挪开,可是不知他这病躯哪里来的力气,竟如同铁铸一般。 傅筠顿时恼了,语气也极为不善:“我看你没变,还是百般纠缠,令人生厌!” 裴昱牢牢将她拢在怀里,灰扑扑的襕衫勾勒出瘦削身形,埋在她颈窝哑声道:“你的话我全都认下,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无知无觉,错失了你,也差点错失宁宁。” 他在她身后红着眼,潮润的吐息就在傅筠耳畔,几乎打湿了她的耳廓。 傅筠沉默着,看了眼作为临时产房的庇护所,总算明白过来他在悔悟些什么。 可事已至此,悔悟有什么用。他能回溯时间,代替她怀胎,代替她害喜,代替她生产吗?既不能,那一切都是废话。 “我会离开,不再打扰你。”裴昱忽然道。 傅筠一怔,半晌才反应过来,而腰间紧箍的双手也已撤去。 她转过身,发现裴昱神色颇为认真,像是真的要放下,不再执着。
第48章 傅筠的想法得到帝后支持, 官府开始培养医学生,无论男女都可报名。 若家中有困难,难以支付束脩的, 可申请助学钱, 这是以奚皇后名义设立的, 资助形式有钱、粮两项。奚皇后也鼓励地方官学增加助学支出, 若有当地商户主动愿意赞助, 则视情况减免商户赋税。 而傅家父女也在岳州开了间医馆,每旬义诊、发放急救方等善行得到了百姓认可, 久而久之人们见了傅筠竟尊称小神医。 小神医本人却因修书而困扰, 古今医书多而杂, 爹爹身边也有蔺家祖上传下来的药方,要想将它们分类收录到书中不是易事。 此外,对药物名称和功效进行考证也不是短期内能够完成的, 加上坐堂看诊、照顾女儿, 傅筠每日的安排满满当当。 四季轮转,仲月的寒凉在她匆匆的步履中悄然褪去,烟柳朦胧的初春携着一则好消息到来。 ——奚皇后诞下一名皇子。 春和景明,日光煦暖, 一家子登上北上的船只,入京恭贺, 也好叫奚皇后见一见小孙女。 宁宁小娘子如今快四岁了,坐过各式各样的童车, 乍一听闻要坐几人高的船, 激动的一晚上没睡着, 结果没几天就晕船严重。 傅从初是个疼女儿的,更是个疼孙女的, 见宁宁不舒服就提议索性在当地多留两日,等她好些了再启程,左右皇子已经生出来了,早一天晚一天见到也没甚区别。 “不用,船上本就备着药,吃个两帖便好了。”傅筠刚说罢,就听女儿可怜兮兮地唤了声“阿娘”。 转眼一瞧,小家伙已经含了一包泪,委委屈屈地窝在祖父怀里,小嘴一瘪,嘤嘤带着哭腔。 “药药苦,宁宁不喝……” 越说声音越低,因为宁宁看得出阿娘的脸色不太好,貌似要生气了,于是愈加往祖父怀里靠,抓着祖父的衣襟,涕泗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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