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屋子,就在山脚。是乱世之后,带着婆娘孩子,自己砍木头搭的。大概七八个月前,大清早,天还没亮,突然有人敲我家的门了。我和婆娘吓了一跳,那地方平时不怎么见到人,四周方圆几里就我们一家,我们怕那土匪山贼路过。但我想了一想,人家都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嘛,所以就去开了门。 一开门见着一个男人,书生打扮,看着也就二十多岁,白白净净斯斯文文,上来还跟我抱拳行礼,问我打听,怎么才能上鬼愁山。” 陈小姐突然插嘴问:“那男人可曾说他叫什么名字?” “说了,说了!”吴成说,“一开始我也不记得他叫什么了。这位张公子今早找到我问我,我也是想了半天才想起来。那男的姓杜,叫杜珩。” 叶厨娘手里的酒杯“砰”地掉在桌上,酒水洒了一桌面。她瞪着眼睛看着吴成,颤颤巍巍地问:“你没记错?” “没有,肯定叫这个名字。我一想起来,就不会错。” 叶厨娘心乱如麻:七八个月前!正是她与杜珩成亲的时候。难道---难道此事就是发生在那天夜里?杜珩离了她上了鬼愁山?!为什么?为什么! 吴成继续道:“我当时就问他,你怎么找来我家的。他说看我门口挂着野味,估计我能上山,就来找我了。然后他就掏钱,给了我十文钱,让我无论如何要带他上山。 我和婆娘见他不像坏人,再说了,一个书生模样的人,看着也没什么力气,我还怕他?婆娘问他要上山做什么,他说上山看看,从小到大都是见到鬼愁山,没上去过,想看看。 我估摸着,读书人嘛,喜欢看那山山水水,就说可以,我清早也要上山了,让他跟着我就行。” 王富贵突然问了一句:“他上山带东西了吗?” “没有,空着身子,没带什么东西。”吴成说。 “好,你继续讲。” 吴成说:“接下来就没什么了。那个杜珩,实在是没什么力气。我是知道一条小道能上山,但是有好几处地方,是需要用力爬上去的。他不行,他挂在那石头上,就没力气怕了,幸亏我帮他,不过也弄得手脚都破了,流了血。我半路跟他说,山上其实没什么好看的,让他算了吧,他不肯,他一定要上山,还要上到最高处。” “他上去了吗?”陈小姐问,同时偷偷看了看叶厨娘。 叶厨娘正低着头,浑身颤抖,似乎很害怕,怕那杜珩一个不小心掉下山去了。 “最后是上去了,耽误了我好多工夫!”吴成说,“我本来上去只需半个时辰,因为他,搞到最后搞了两个时辰。” “他上去之后做了什么?”老李问。 客栈几人心知,此刻叶厨娘想问却又不敢问,所以就由他们代劳了。 “找东西!”吴成说,“我当时就想,他肯定不是上山来看风景的,他肯定是来找东西的。他找他的,我找我的。那天我运气挺好的,抓了一窝野鸟,还有鸟蛋。但是他就不行了,找了大半天,空手而归。到了下午,我才叫他下山,他当时挺失望的,脸色不好看。那鬼愁山不大,山顶更小,他找了大半天啥也没找到,可不失望嘛!” “然后呢?”陈小姐问。 “然后就下山啦!”吴成说,“说起来也巧,我们下山后,来了一个车队,那个车队挂了个大旗子,上面还有个招牌。我不识字,不晓得那是个什么车队。杜珩识字,认得。他看见那车队,匆忙就上去了,跟那车队前面骑马的说了几句,然后就跟那车队走了。” “没有了?”陈小姐突然噗嗤一笑,“你肯定还藏了些没说的。” 吴成脸红了,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问张二:“我现在可以说了么?” 张二笑道:“可以了。这事儿非要最后说,才有滋味。” 吴成点头道:“是。其实下山的时候,我问他了。我说你到底找什么东西,我天天上山,往后遇到了,我帮你弄。你留个地址,我给你送家去,价格都好说。” “他怎么说?”王富贵问。 “他说,他找灵芝。” 话意刚落,叶厨娘泪如雨下。 众人由着她哭。 王富贵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交于吴成,道:“谢谢你,你帮了大忙。” 吴成忙接过,说哪里哪里。 “下一站,谁去?”王富贵又问。 “我要把吴师傅送回去,兵荒马乱的,他一个人不方便。”张二说。 “我去!”陈小姐站起身来。 叶厨娘抽着鼻子抬起头来:“掌柜的---谢谢---谢谢---” 王富贵呵呵一笑:“抵工钱!
第33章 讲情 ◎情不情◎ 夜深人静, 王富贵知那叶厨娘一定没睡,于是找到她,叨饶道既然都无眠, 不如再做两个小菜,念叨几句。 叶厨娘下厨扮了两个凉菜,王富贵端来一壶米酒。 于是俩人就在厨下对过而坐,吃菜, 喝酒, 抽烟, 聊天。 王富贵没抽两口旱烟突然就兀自笑了笑:似乎总是这样, 每一个带着故事来到客栈的人, 无论善恶,总要跟他聊聊这世道。 跟那韩生是争论,跟董岩算是辩经,跟林秀才是论道,跟花和尚是谈佛, 那今日要跟叶厨娘说些什么呢? 叶厨娘的故事,无非围绕着一个“情”字,那今晚就讲讲情吧。 这个王富贵最不擅长的话题。 叶厨娘自从晚饭时听过那猎户的故事,心乱如麻, 并无太大心思跟王富贵说什么。所以此刻给王富贵弄完两个小菜后,愣愣地看着前方, 口中喃喃自语着不知道什么。 王富贵拈起筷子夹了口菜, 微笑道:“我猜,叶师傅此刻一定是在自责。” 叶厨娘蓦地扭头看他:“掌柜的怎么知道?” “人之常情。”王富贵摇了摇头道, “你一定是在自责, 当初怎么就觉得杜珩是离你而去了, 怎么就没有选择相信他?” 一句话说的叶厨娘眼泪都要下来了:“不仅如此,我甚至会想,我是不是不配做他的妻子?成亲第二天,他不见了,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他是嫌弃我,离我而去了。明明是一起长大的,明明知道他是那样好的一个人,明明清楚他是何等喜欢我,宠爱我,我为何要用最恶劣的心思去猜忌他?掌柜的,我是不是真的不配?” “非也。”王富贵赶忙摆手,“我给你说件事。前几天晚上,就是你来到我们店里的第一天,你跟我们讲了你跟杜珩的故事,说了洞房花烛后,你告诉他你的病情,大限将至,他第二天便不见了。当时不仅仅是我,还有老李,张二,陈小姐,我们所有人虽然愣了片刻,但稍微一想,马上就清楚了杜珩去了哪里。” “如此神奇?!”叶厨娘不信,“怎么可能?” “当然,我们并不知道他去了什么鬼愁山。后来知道这件事,自然是张二苦心寻觅的结果。”王富贵说,“但我们起码确认了一点,他一定不是舍你而去,而是去给你找药了,去找灵芝了。” “你们如何确定的?”叶厨娘忙问。 “很简单。”王富贵道,“我们先假定他真的是看你有病离你而去,那么结论就是他是一个负心之人。但负心之人皆是那见利忘义之辈,做事皆出自利益驱使。可是他离了你有什么好处利益呢?那屋子房子是他杜家的,他若是见利忘义之辈,怎么会把唯一的栖身之所丢给你?你虽然有病,但此刻尚未发作,你长得不差,他若是见利忘义之辈,为何要此刻离开你,为何不先享受那一年两年的好日子,最后等你发病之时再弃你不管?如今是乱世,你们俩人在一起才有更大生机,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出门在外,如何生存?他若是见利忘义之辈,如何不懂这等简单的道理?退一万步说,你有那厨艺一绝,他若是一个见利忘义之辈,怕是连每天的好吃好喝都舍不得放弃。如此想来,处处说不通,那只能说明他不是一个见利忘义之辈,不是一个负心之人,那么他那时出走,就不是为了利,而只能是为了义。用反推法得出他是一个有情有义的汉子,那么他那时为什么而走就很简单了。他得知你有病,所以要去找药。你跟他详述了你的病,他得知灵芝可以续命,于是去找寻灵芝,如此而已。” “是了。”叶厨娘听到这一段更加难过,抹了抹眼泪,“你们外人都看得如此明白,我真的是瞎了眼。” “不不不!”王富贵连连说道,“恰恰因为我们是局外人,所以能看得清,而你是局内人,所以看不清。” “什么意思?” “局外人看一件事,用的是那道理、逻辑、事情如何发展的脉络。”王富贵喝了口酒,一脸无奈,“可局内人则不是。局内人在事件之中,与那故事里的旁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常常用情绪、情感、一厢情愿地认为,来认定一件事。或者说,恰恰是你疼他爱他,所以才会误会他。这种事情,只要人尚有情,便会天天发生,永远不会消除。” “可是,如若我真的爱他,不应该选择相信他吗?我却没能做到!” “这也是书上的道理,情爱一事,若俩人都按照书上道理来讲,似乎情爱就假了。”王富贵突然笑了,“就好比我们城内有位林秀才,就是昨天给了十文钱的那位。那一肚子的道理,这天下少有。而对面青楼的柳兮兮,为人老道,精明,洞察世事。他们俩人本是一对,按说俩人都是那聪明智慧之人,不会有什么误会吧?但偏偏怄一口气怄了三年,所以情爱一事,本由人心绪所致,而人之心绪又如何讲理?” “掌柜的莫再劝慰我了。”叶厨娘摇了摇头,“此事怎么说,也是我负了他。我终究----终究不是他的良配。身体有疾,想法也龌蹉---终是配不上---” “我这辈子没有跟什么人谈过情说过爱,所以对男女情爱也算是一知半解。”王富贵打断叶厨娘道,“我有时会想,所谓男女情爱,跟君子之交的本质是一样的。无非是见贤思齐。古时候一位圣人评价过世的另一位圣人,用了十六个字,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那么男女情爱,是否也可以理解为,见一个人好,便想着向他靠近,与他一样好?” 见叶厨娘不答,王富贵又问道:“你知道在你的故事里,我最佩服的是谁吗?” 叶厨娘摇头。 “你娘亲。”王富贵说。 叶厨娘突然心头巨震。 “你娘亲与你一样,有那凤涎疮的怪病,也心知自己活不过三十岁。可那又怎样?活不过三十岁,便不可以追逐那男欢女爱?活不过三十岁,在遇到自己心爱之人的时候,就不去追逐幸福?没有这个道理!”王富贵道,“你娘亲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与你爷爷当面对峙,并且赢得了你父亲。她从未觉得自己有病便低人一等,她从未觉得自己有病便配不上你的父亲。因为这是她的权利,即使活不过三十岁,也依然拥有的权利。而你在此处,比起你娘,差得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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